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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初遇


  我回屋打发走了一众丫鬟,寻了身轻便的行装换上,又在脸上蒙了可透气的纱巾,偷偷的从后门溜出了府。下人们纷纷避让,唯恐被撞见,坏了我偷溜出府的计划。有个避让不及的竟转身跳进了荷塘里,这初秋天气也算是煞费苦心。画罗欲随行,被我劝回,并嘱咐她将我的行囊收拾好,晚饭后送到城门口。

  当真站在后门外的街道时,已是正午时分。我望着门上的两个大铜环站了片刻,天上浮云游动,半掩秋阳,日光渐渐隐退,阴影遮过我的头顶。身后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我旋身问来人:“等许久了吗?”

  他牵过我的手道:“无妨,你来了就好。”

  午膳是我择的地儿,在西街头的那架石巩桥旁,一家以做鱼鲜闻名的酒馆。桥下是缓缓流水,桥上人来人往。岸上两排惹了微黄色的垂杨柳迎风轻摆,岸边数株迎春临水排闼,是个不错的所在。

  二楼最右侧的厢房是个绝佳位置,窗门一开,风景大好。远远的能望见聚奚山上隐在漠漠云林、葱葱树影中的清光寺,古朴庄重的飞檐瓦顶。我们如愿坐在了这里。我对洛尘君说今日一别之后,不知何日再回城,想在临行前带他逛逛重锦城,他温颜浅笑说甚好。

  点菜时,窗外已浓云翻滚,秋风大作,吹的杨柳欲生欲死。河面水波涌动,路人行色匆匆。小二哥端上热气腾腾地鱼汤时,窗外大雨忽至,雨滴卖力的打在瓦顶房檐,噼噼啪啪如有万钧之力。阜暝小哥从门外进来,将门窗关好,又从容地退了出去。

  我撑腮望着紧闭的门窗道:“这雨来的真不是时候,草湿路滑,恐不好走。”

  洛尘君将一碗冒着热气的乳白鱼汤盛好,放在我面前道:“如此也好,那我便坐在这,整整看你一下午。”

  我端起鱼汤忍笑道:“待会我要问问阜暝,承王殿下可是自小含着蜜糖长大的。”

  洛尘君拢了拢袖口,执起竹筷道:“何必问他,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那好,”我将碗放下,问道,“吴太尉之事很麻烦吗?”

  他将那道清蒸鲈鱼鱼鳃上部,那块红白相间的鱼肉挑出放在我碗里道:“先吃饭。”

  我依言,津津有味地塞下两碗饭。

  据洛尘君说,这龙侍郎的通敌罪还真没有冤枉他。陛下寿诞之时,西厥国墨即太子曾私下约见吴太尉,旁敲侧击中以重金相诱,左不过合作二字。吴太尉严词以拒,沏的那壶极品碧螺春尚未凉透便已打道回府。墨即太子这才退而求其次,寻了吴太尉的门生–龙侍郎。龙侍郎不同于位高权重的吴太尉,在牵线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游说之下,同意了合作。合作的具体事宜随着龙侍郎的自刎成了谜团。

  但吴太尉认为,龙侍郎不过一时财迷心窍,若说是提供一些守城将领的身家资料及守城人数还说的过去。但这边防部署图是万万不敢提供的,况且也不是他这品阶所能接触的东西。

  另一方面,他在狱中对吴太尉的指控,也十分令人匪夷所思。他是吴太尉一手提拔上来,受过不少恩惠,虽说平日里有些手脚不干净,也不过鸡毛蒜皮,做起事来倒也精明利索。总不会糊涂到将唯一能救下自己的恩师,一并拉下水来。杨恕以为他约摸是受人指使,因为在他指控吴太尉的前天夜里,他的夫人及唯一的儿子,从看管森严的天牢里凭空消失不知去向。更为奇怪的是,杨恕分明派了信得过的狱吏看守,他却还是“自尽”了。若不是有人相助,他还真死不利索。

  吴太尉的私印,保管隐秘的边防部署图,龙侍郎家的仆人种种事迹都在证明对方的细作无孔不入。虽说杨恕对关内侯府、承王府、太尉府上上下下进行了大清理,但仍未寻到太多有用信息,细枝末节不足挂齿,但矛头隐隐指向卧龙门。

  龙侍郎与西厥之间的交易,杨恕方才察觉出些不妥,对方便已迫不及待动了手。料到他们会落井下石,牵连到吴太尉等重臣,却不想他们釜底抽薪将吴太尉罪名坐实。更不曾想龙侍郎会如此决绝地投敌叛变,这令杨恕等人始料未及。洛尘君说这像极了一个早已编织好的大网,在他离京之后,便收线捞捕,这或许是个蓄谋已久的计划。

  出酒馆时,天还落着小雨,微冷,阜暝牵来马车代步便也不足为虑。马车慢慢悠悠的行在街道上,我随手撩开窗帘,一时兴起便做了回东道主,为洛尘君介绍沿街的店铺买卖。糕点铺的芙蓉糕刚出炉时最软糯、面点铺的流水面伴蟹黄的滋味最好、一品香的羊腿烤的滋滋冒油后拿小刀割下沾着辣椒面卷着菜叶吃极妙、锦绣阁的老师傅曾独自绣出长安御街、卖糖人的大叔最擅捏大雕、还有卖花灯的、卖风筝的、卖书画的……

  洛尘君耐心的听我絮叨了一路,经过西街的包子铺时,他说这便是他第一次见我的地方。大概三年前的四月初,彼时我还梳着两小髻、挎着小荷包。上回在蓬莱岛处他曾提及此事,过后我反复回忆,方才记了起来。

  那是个风和日煦的暮春时节,清光寺的了却大师与远道而来的游僧开了场佛会论经道古。敬修长老带了几本佛经前去参会,便难得地予我一日假。可偏偏江煦与子夜都入了军营,我无人可会便在院中游荡,唏嘘着将于睡梦中荒废这何其珍贵的一日假期。陵叔夹着账本子从残花小径前经过,见我如孤魂野鬼般无所事事,便将我捎带出府去神农馆打点事宜。

  便是在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因偷拿包子被包子铺老板包子王,抓了个现行的男娃子。包子王抄起烧火棍要收拾这三番四次不学好的兔崽子,被陵叔命晋冉拦了下来。

  晋冉问那个穿着褴褛的男娃子为何要偷东西?

  男娃子一脸麻木道:“不想饿死当然就偷了。”

  晋冉指了指东边道:“东街的米行,每三日便会施粥,你若饿了可以往那去。”

  男娃子点点头欲走,被包子王拉了住,包子王对晋冉道:“晋爷,你是不知道,这小子来我这不是一两回了。隔壁酒楼的后厨也时常去,是个惯偷。你若是给他放跑了,他下回一准还来。”

  我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包子王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疑思片刻后又慌又喜道:“这可是主上大人?主上怎么来我这小店了。正好有刚出炉的牛肉包子,主上小时候最好这口了,这这这……还热乎着呢……”一边说着,一边拿筷子夹了几个放油纸袋里送了过来,晋冉接过袋子等我示下。男娃子转身想溜,被护卫摁住。

  我向包子王道了谢,接过晋冉拿另一个油纸袋分装出的牛肉包子,咬一口,肉香盈满唇齿。我看了眼吞口水的男娃子道:“倘若你如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剩下的包子都是你的。”他盯着我揣度了半晌问:“你说话可当数?”

  我将袋里的包子拿过一个给他道:“我可以先付定金。”他微微迟疑后忙不迭地抓过包子便往嘴里塞,烫的直呵气动作却不曾放缓。

  “你爹娘呢?”我问他。

  “死了。”

  “你不是城里人?”若是孤儿,会由三长老所辖管的居安处登记造册。或送至军营充军,或送去粮行务农,皆有个安身处。

  “不是,我是随大水漂来这。爹妈都给淹死了,就我活了下来。”他说起这些时神情木然,眼底含雾,嘴里却不曾停过。

  汾河下游发大水,冲了不少农田庄稼,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许多人拖家带口颠沛流离到了城门外,徘徊不去。灾情告急,城里不少人善心大发请求开城救援。陵叔下令道,救济可以,收留不行。于是在城外搭了几间草棚,养了他们两月,直到朝廷灾款拨下,邻县大开粮仓,他们这才陆续离去。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走?”

  他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含糊道:“跟着他们永远吃不到肉。”僧多粥少这是永远的矛盾。

  “你是怎么进来的?”城门看管森严,一般人不经核实进不来。

  他看着剩下的牛肉包子,舔了舔唇角,犹豫片刻后回:“每月月中,入夜以后左边小门会少两个人。剩下的那个会到城门外的草丛里撒泡尿,撒完以后便会有人来换班。只要在一泡尿的时间里,不弄出动静就能走进来。”

  后来陵叔命人去查证,果真如他所言。月中那日,歌坊的姑娘们会免费送舞一曲以酬宾客,城门守卫抵不住美人诱惑,因此铤而走险擅离职守。陵叔因此将守门卫大换血了一回。

  在他将第二个包子吃掉的这段时间里,我决定将他留下来。我告诉他:“既然,你来了我们城里,便该守着我们的规矩活下去。你应该清楚,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你偷一个包子便会挨一顿打。你有手有脚有头脑,有许多种得到包子的方式,却为何用了最愚蠢的方式。好比你方才吃掉的包子也并非白拿,是你用自己的故事换来的,这种方式不是轻松许多?虽说如此轻松的方式多是运气,不可能次次有。但仍是有许多正当途径,所以你可愿用不必挨打的方式来赚包子。”

  他抬头有些激动道:“我本就愿意。只是你们太排外,不给我机会。”

  “现在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有一点需得提醒你。你日后接触的东西越多,受到的诱惑越大,会犯的错误也越大,自然接受的惩罚也越严厉,你要有心理准备。还有便是你曾犯过错,因此督促你的人会很多。你不必感到委屈,在你犯错之时便将一些东西丢弃了,等遭受后果时再想起它为时已晚,只望你日后引以为戒。”

  他不可置信地捡出重点问:“你当真愿意给我机会?”

  我从晋冉小哥处拿了一两银子,并着余下包子一并给了他,“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得到什么。你入城约摸三月有余,必定拿了人家不少东西。若是你将偷窃所得的东西尽数归还,便可到我南宫府里做事。”

  他迟疑地接过包子和银两心虚道:“我曾偷过浮生楼里一只醉鸭,据说卖不少银两,这些银子恐不够还。”

  “这是我提前支付于你的工钱,日后是要清算的。”

  “那你能不能多预支一些,待我还清,日后去府上再做活慢慢还。”

  “不能,若是你卷款而逃,我岂非得不偿失。如此一来,你是白得了数两银子,而带给我的怕是下一次助人时的犹豫。我丢钱不说,还叫你影响了性情,岂不冤枉。况且我帮助你,是因为我的善意,但你凭何对我善意要求过多。要帮多少这种事是我决定的。”他拿着钱沉默了一会儿。

  我本想抬起袖子抹去嘴角的油脂,但一看身侧人多,只好拿出帕子揩了揩,我揩完嘴角道:“你也不必觉得委屈,尊严这种东西是靠自己挣回来的。你也可以立马拿钱走人,那你拿去的便不是工钱是施舍。若是你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它,那也不必如此麻烦地讨生活,更无需留在这里。”

  彼时我只知陵叔不闻不问的坐在马车上看我独立处理此事,却不知洛尘君也在。倘若知他也在,我便不该处理的如此不近人情。但他竟爱上了如此不近人情的我,委实令人无法理解。

  后来陵叔问我为何要招个扒手入府。我说若我不是生在南宫家,若不是恩师长辈提携爱护,我大概与他无甚区别。我只望若真有一日,沦落到如此处境,也会有人来帮我。何况这个人善于观察,又很机灵,是个可造之材。我觉得自己是个伪善之人,即便做了所谓的好事,出发点也不十分单纯。

  陵叔说,其实这世间的许多人做善事的初衷并非完全纯粹。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对受助之人又有何区别,谁还不是个凡人。

  好在这男娃子不负期望,在两月之内,将所有偷窃之物偿还,偿还的方式自然是体力。起初没有哪个地方肯收他,都以为他是借着机会想偷取更多。宁愿不收他的欠款,也不留他做事,后来他在浮生楼的大门口足足跪了两日,来往的人多了,掌柜的挂不住脸方才打发去了后厨洗盘子。负责盯梢的人见他规规矩矩的,还老实肯干也渐渐对他有所改观。其后不知从何处听得他日后要进南宫府做事,虽说不知他是何处得的门路,被哪方神灵眷顾,但也都不再为难他。他这还账之路也顺溜起来,后又在包子王处打下手,糕点铺里接外送,期间再无偷窃行为。重锦城里是排外,但不排勤劳中肯执着之人,必先看到你的诚意,方才会有与你相交的想法。不轻易开始,但从一而终。我想这世间大多数人皆如此。

  不过,我忽而意识到一个有些严肃的问题。我问洛尘君:“当时我不过十三四岁,你那时便对我有了非分之想?”

  洛尘君并未被我的问题唬住,反而失笑道:“那倒没有,只不过觉得这小丫头办事有点想法,未来可期。”

  我继续追问道:“那你是何时对我有所企图的?”少女这种生灵便是如此奇妙,就算是一件已被确定的事情,她也仍对此事的细枝末节十分好奇,且不愿放过任何一点疑问。

  我的目光分明如此真挚,洛尘君却忍不住的笑,笑的我有些迷茫。

  我讷讷地问:“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帘外的风伺机而入,吹乱了鬓发,洛尘君将我耳侧的发丝的理了理道:“也许是你中了迷肠草半梦半醒间,将我的手臂抱在怀里。也许是在洛霞山庄的屋顶上,你胆大妄为的捏过我的脸。也许是在回客栈途中,你毫无防备的靠睡在我的肩上,也许是在未暮阁里你醉眼朦胧地问我可愿入赘你家,也许……”他微微低头,顿了顿,抬眸笑望我道:“也许是你明知我危险,却还如此勇敢地走向我。”

  我默了片刻未接话,他戏道:“是否在想我的话有无疏漏之处?”

  我摇摇头,眉头松了又皱,道:“我只是在想是否要告诉你,那日我并非毫无防备,而是身体需供养蛊虫,一到夜深便疲惫不堪不易清醒。”中蛊所引起的嗜睡多食等症状,子夜在不久前方告知我。但因自小便睡的多脾胃好,旁人也并未察觉不妥。

  洛尘君修竹似的手指在我左肩窝处,隔着衣裳轻抚两下,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未开口。我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手里的温度慢慢延至脸颊,暖的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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