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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上朝


  我与洛尘君一左一右坐在马车之内,中间所距不过三寸,画罗实在受不住这低气压,寻了个天气太闷的烂借口逃出了车外,致使车内的气氛愈加凝固。我直望着窗外,脖子快僵了也不敢动,分明不过两条街的路程却似行了上万年。

  忽然间,有双温热宽厚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之上,我冷不防一颤,正被他握在手中,我自知拽不过他,也不扭捏挣扎,随他握着。

  身旁之人终于开口道:“几日不见,你就不想与我说说话?”

  我不置可否。

  他又道:“那我有话与你说,你听是不是?”

  见他如此好声好气,我也不好再僵着,遂回头看他,见他一脸温笑正望着我,心中所哽立马烟消云散,我便是知道,他只需一笑,我便会立马缴械投降,一副毫无出息的样子。

  我为着自己的不争气有些闷闷道:“说甚?”

  他含着笑意抚着我发丝道:“思卿如流水,无日不悠悠。”面对洛尘君这个最善攻心术的万军统帅,我只能一败涂地。

  他见我乖乖无话,微微低头在我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道:“气可消了?”

  我微微一愣道:“我何时生气了?”

  他笑而不语。令我愈加疑惑自己何时有气?我自小便十分和善,难得生气。当然这些并不是因为我品性多好,而是生气会令人食欲不振,得不偿失。自发生这一定律后,我为了多吃几口饭便时刻嘱咐自己莫要动气。慢着,说到食欲不振,我近日确实吃不太下,分明用了子夜的新药方后,病情已有所缓解,但饭量不涨反跌,与以往惯例不同。

  思及此,忽然豁然开朗,从前我养病时来来去去也只府上这些人,我却安之若素。如今之所以呆不住别馆,并非无人来访、冷清孤单。而是我心中郁结,思绪烦乱,是了,我一直在生气。如今这般对洛尘君,亦是在生气,至于我为何生气,我默默盖住了脸,约摸是醋了。因洛尘君选妃之事。我一向自诩度量非凡,不想此番竟拈酸数日,委实对不住陵叔教诲。

  我将心绪理上一理,试图寻回南宫家主、二品公侯该有的模样,挺直了腰板道:“近日药苦,有些不适。”

  他笑着不点破道:“原来如此,那我带来的蜜饯糖糕可算能派上用场了。”其实我已不吃蜜饯许久,现如今再苦的药放我面前,都能二话不说一口喝掉。

  “既然殿下一番好意,那我就勉为其难咯。”

  他好脾气的配合着我道:“不甚荣幸。”

  到别馆时,侍女们已急得团团转,一见洛尘君随我进门,愈发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该有的仪仗都来不及了,只好将就将就,但洛尘君倒是将就的很满意。这也算是他头一回正经从大门进别馆。

  饭菜已置,但絮儿先端上了汤药,我一口到底不过略略拧眉。正要执筷用饭时,见洛尘君递上一碟蜜饯,便放下筷子拿了一颗含在嘴里。画罗嘟囔道:“主上不是许久不吃……”剩下的话被她默默吞回了肚里。

  子夜一脸肃然地从后院进来,唠叨的话截止在他望见洛尘君的那一刻。他依着规矩给洛尘君行了一大礼,说不上多恭敬但也寻不出错处,被洛尘君赐座在离我们最远的地方。看的我十分别扭。

  我隔着大圆桌不得不提高音量道:“子夜你脸色不太好,可是病了?”夏子夜虽说从小到大都跟女娃子似的肤白如雪晒不黑,但今次却连唇色也白,看着又十分疲惫。怕是去军营这几日累的病了。但他一向能忍,不到严重时候旁人都察觉不出。

  夏子夜似浑不在意道:“可能是前几日染了风寒还未痊愈,不打紧。”

  我让灵月将后厨炖的野山鸡端给子夜,他难得地没有推辞,还吃了小半。要知道从前在府里他可是极不爱喝这些汤汤水水的,为替他增肉那段时间,都是我与画罗在旁边盯着,他才勉为其难吃点儿。今日这番转性,估计着是洛尘君来了,有外人在不好太矫情。若真如此,那倒希望洛尘君日日来,也免得我一番口舌。

  既然洛尘君走了正门,人多眼杂不好久留,不过叙了会儿话便依依不舍得分开。

  洛尘君走后不久,我正欲歇下,便有小丫鬟进门来报:有客至。拜帖之上有端端正正的傅诗樱三字。

  如此时候,她为何而来,我不想也知,但仍是让人将她领至客厅好生招待。我忍着睡意打了个哈欠,絮儿问是否需要打扮一番,我摇了摇头换上了家常衣裙见客。

  一进厅门,便闻见了淡淡清香,十分醉人。不同于普通十七八岁的姑娘,料想我现在应当是,清风一过苦药十里。

  傅诗樱望见我时眸中微微一动,不过一瞬便已如常,款款起身福了一福道:“南宫大人别来无恙?”

  我以笑相回赐座在左手边,问:“不知傅小姐所为何来?”

  她落落大方道:“探病之余因私而来。”

  我将左右挥下,只留下絮儿。

  傅诗樱捧着香茶,盈盈笑道:“大人应该知道小女为何而来。”

  我轻轻滑着案上烫手的茶杯杯壁道:“可知,亦可不知。”

  她脸上的笑始终挂着道:“那大人是打算知还是不知?”

  我以余光望了眼她那身芙蓉色的衣裙,衬的脸色红润光泽,十分耀眼鲜活。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本君又不是主持大典的主官。”

  “但大人能左右择选之人。”

  我心中略略一哽,道:“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我正欲起身,却见她先我一步站起道:“小女只要侧室之位。”

  我微微一怔,迎向她坚定无比的目光道:“你出身世家,当知嫡庶之别,不止你,还有你的子女孙儿……”

  她平静接话:“毕生将低人一等。”

  我望着她道:“以你的家世背景何必如此委屈……”

  她唇边漾起一丝羞怯而温和地薄笑道“若嫁得他,不委屈。”

  我心中如有千石所压,不想在此多待,提步欲回,她在身后拔高音量道:“你明知自己无法伴他一生……”我步伐一顿,她接着道,“但我可以。”

  这真是令我溃不成军的致胜筹码。

  我未回头,只是平淡道:“那为何是你,这世间的姑娘那么多……”

  她的声音如此娇柔却有力:“因为这世间再无人比我更爱他。”

  我回头,凉凉的望着她道:“你怎知我爱他多少?”

  她不躲不避地与我对视着:“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以他为饵引蛇出洞,令他深陷囵圄。”

  本以为芷柔公主是我的朋友,但我忘了,她在许多年前便已是傅诗樱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无可厚非。就好比有一天,若是画罗看上了谁,我也会尽我所能助她达成所愿。我可以理解她,但我不会原谅任何带有目的性靠近我的行为。陵叔曾说不肯含糊其实貌似优点,实则为人生道路上的一道绊脚石,必定会因此而跌上几跤,而我偏偏具备这一点且死不肯改,令他十分忧心。

  两日后,子夜生辰那日,陛下为洛尘君选妃的圣旨便布满大胤。别馆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十分奇异的气息,不敢太高兴,又不能不高兴的庆祝着子夜生辰。

  直到那日夜里,我们围炉而坐开怀畅饮,众人才稍稍放了开,酒后的画罗失言道:“主上前几天阴云密布的样子可吓坏我了,才好了不过两日又要闪电雷鸣了,真真吓人。”她绕着圈圈巡视一周后拍着絮儿道,“主上,你莫要担心,那承王殿下铁定是欢喜你的,不然怎会三番两次的翻墙来寻你呢……”

  絮儿摇摇晃晃地起身捂住她的嘴,满脸通红的吹着手指道:“嘘……这可是秘密,说不得……说不得……”说着说着便倒在灵月身上酣然睡去。

  画罗在我腿边寻了空地躺着,拉着我的裙摆盖在身上,被子夜一脚蹬开,与早已昏醉的小丫鬟们滚在一处。

  我坐了这小半夜,也没能从子夜眼皮子底下偷得一杯酒,倒是看他自顾自地灌了不少。唯一还清醒的六草忙的不可开交,随时预备着扶起哪个将将欲呕的醉鬼去门外吐了再扛回来,最后不堪重负累倒在一边。

  灵月迷迷糊糊地起身摸索到我身边,将我腰间的挂饰整好,又将厚毯铺好盖在我膝上,再又模模糊糊地睡去。

  子夜摇晃着青玉所制的酒壶,半醉半醒地望着窗户上他以指沾酒戳破的一个洞。

  我含着一颗糖浸梅子在后牙间磨了许久,道:“原本还给你准备了天灯和烟火……”扫了一眼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一炕的人,“如今也不知该找谁去给你点……”

  子夜爬起身,一言不发地拿过狐毛斗篷盖在我身上,又手脚麻利地与我系结道:“我们自己去。”

  系好后又将风帽盖在我头上,弯身欲将我抱起,我朝后微微一挪,自己站了起来。虽说还未拜堂成亲,但在心里我已是洛尘君家的人。纵使我与子夜亲如兄妹,到底有男女之别,日后总要避讳一些。我起身趿了鞋,却见子夜木头似的梗在那,于是问:“你不走吗?”说着又拿过了他的风袍放在他手里,他随手丢在一边道:“不必。”便先一步出了门。

  片刻后,又进门来将我拦腰抱起,我吓了一跳,却听他道:“休想叫我在寒风里头等你。”

  我坐在廊下,看子夜在院里摆了大大小小一排烟火,又拿着火匣子吹了又吹。令我不禁怀疑,今次到底是谁的生辰,哪有寿星翁替自己准备惊喜的道理。

  我望着正跃跃欲试点引线的夏子夜,想着时间过的可真快,他是何时开始就从鼻涕眼泪糊一脸的小毛孩,变成如今这招蜂引蝶人模狗样的公子哥。

  正回忆间,却见一爆仗斜冲至子夜,子夜反应灵敏的一侧身,堪堪躲过,那爆仗便炸在树丛间,碎了一顶小矮木。

  我心有余悸的拍着胸脯,扭头见子夜正望着我,忽然间想起他儿时放爆仗也是这般东倒西歪,吓得我和江煦东躲西藏。我们对望一眼后,不约而同得笑了起来,像是回到了儿时南宫府的院子里。

  子夜忽然朝我说了句话,但他身边的爆竹噼里啪啦直响,我捂着耳朵未听清。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仍是未听清,只得起身去问他。他跨步跑到檐下,我大声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他指了指天上道:“叫你看烟火。”

  我默默翻着白眼道:“我原本正看的高兴,被你一叫,漏了好几个。”

  他只是笑,像恶作剧成功后的样子。

  我问他:“你眼睛怎么红了?”

  他拿袖子拂了拂眼道:“被烟迷了。”

  我将他拉到我旁边道:“那你进来些。”

  烟火绚烂但转瞬即逝,子夜拿着墨笔认真在灯纸上神神秘秘得写了许久还不准我看。我们将各自的愿望亲手写在风灯的对面,我那一面早已写好,轮到他时却磨叽许久。我不禁取笑道:“你可别许太多愿,这天灯小载不了。”

  他自顾自地运笔如风:“也没规定就只写一个,我若是多许几个,保不准就有哪一个上达天听了。”

  听他如此一说,我已十分后悔就写了一个,但仍是不停打趣道:“人心不足呦,可别将天上诸神扰烦了,索性一个也不看。”

  他这才起身,回头道:“神无尘心,岂会忧烦。”

  我啧啧称奇着他这突如其来的禅悟。

  我们一人一边拿着灯,趁他点灯芯的时候,我与他商量道:“我能看看你许的愿吗?”

  他头也不抬的驳回该请求,毫无商量余地。于是我趁他不备偷瞄了一眼,只见一页纸密密麻麻地写的满满当当,险些将纸浸透,又是夜里看不真切。

  我摇着头道:“夏子夜,你这是写给蝼蚁看的吧?天上的神仙都是活了千千万万年食古不化的老人家,你这岂不是为难他们?”

  他总算将灯芯点好,辨着风向道:“神仙本就无所不能,倘若是连字也不看清的神仙那也没有可替我实现愿望的神力。”

  我望着已渐渐上升的天灯,心里竟然十分认同他的说法。

  他小心的顺着风势将天灯慢慢松开,看它摇摇晃晃的样子,我十分怀疑是夏子夜墨水沾多了。

  子夜问我:“你许了什么愿?”

  我随口道:“自然是长命百岁咯。”又问他,“你许了何愿?”

  他和洛尘君一样迷信传言说:“愿望是不可说的。”

  我循循善诱道:“你要是不说谁给你实现呢?”

  他反问我:“那你是打算要给我实现?”

  我看着那终于在空中飘稳的天灯道:“那算了吧,万一你是看上了我们家洛尘君可怎么办?”

  他斜眤了我一眼,不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被他迷的七荤八素。”

  我并未否认,而是在心中暗暗想着,要真是只我一人看上他多好,那也就没人上门来抢了。

  我向准备往回走的夏子夜提议道:“要不咱再放一个,我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愿望。”

  他收拾了笔砚小案几往回走道:“写的多了,神仙们会烦的。”

  我学着他的样子道:“神无尘心,岂会忧烦。”

  他径自走着:“凡人乃三界之根本,神亦由凡人所修炼。”

  我瞪眼望着他那已不见半点醉意的身影。感情这神仙有没有凡心、忙不忙都是您老说了算。

  我拔腿追上去,非要姓夏的小子把天灯留下。

  其实子夜双十生辰,本该行弱冠之礼,但因不在重锦,能主持此礼的长辈皆不在,只得稍作推迟,待回城后再举行,着实委屈了他。

  次日芷柔公主大驾别馆时,我正预备着趁这日头同子夜去钓鱼。下人来报时,也只是一扯唇角,仍挑选着鱼钩大小。子夜一向最懂我,捆着渔线道:“若是不想见,那便称病避了。”

  我将选好的鱼钩放在一边,起身拍了拍手道:“那倒不敢,毕竟在朝为官。”

  子夜漫不经心道:“难道不是因为她是你心上人的亲妹。”

  我朝他赞许一笑,渗得他迫不及待要赶我。

  婚期不过半个月,此时本不宜出门的芷柔公主,一见面便说近日技痒要与我杀上一局,我觑了眼她贴身侍女岚景抱着的棋盘后,便欣然同意了。

  那两副黑白棋子倒无甚稀奇。但是那由岫岩玉所制的棋盘,细腻圆润、质地坚韧,本就是难得的好玉,被巧匠制成棋盘后更是新颖至极。儿时曾在敬修长老家中见过,觊觎多年,最后被长老转赠于人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又见,不论是否是同一副,那都是天赐的缘分。

  别馆不大,穿过了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便入了花园中。晚秋已过,已是初冬时节,树枯花眠,触目皆为稀疏萧条之景。我带着画罗絮儿,公主殿下带着贴身宫女岚景及其他小宫女,一行人沿着堤岸而走。此堤白石为栏,环抱池沿,堤下是一条不太宽的汩汩清流,倒映着明媚日光及两岸杨柳。微风一撩,碎了一池光影。

  一路无话,直奔那依岸而建的临水亭榭而去。亭中早已布置妥当,暖阳融融直照在在锦缎铺陈的桌凳之上。我们入亭后,分宾主而坐,摆上棋盘便杀将起来。芷柔公主虽棋艺平平但认真执著,每回下棋时我皆偷偷让她几子,未免扫她兴致。

  公主殿下似与平常无异,只是偶然间四目相对时笑容略为牵强,她思量片刻落下一黑子道:“听说诗樱来寻过大人?”

  我点头落下一伏子道:“傅三小姐前两日曾来过鄙舍小坐。”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矛盾,两弯柳叶眉微微蹙着,计较半天后,向我道:“大人可有闲情听本宫说两句闲话?”

  我收掉她两子道:“愿闻其详。”

  她夹起一子,凝神半晌方落下,道:“大人可知后宫有多少位妃嫔娘娘?”

  我摇头道:“不知。”

  她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唇道:“父皇登位十五年,承过君恩的共六十八人。”这个数字在自古以来的皇帝中不算多,像前朝那位后主,后宫人数最甚时有三千人,“渭流涨腻,弃脂水也”并非讹传。

  她又问:“大人可知东宫之中又有多少妃妾?”

  我亦摇头。

  她边琢磨着棋局边道:“除二皇嫂太子妃外,另有三品良娣二人,五品良娣四人。承徽六人,昭训八人,奉仪十二人……”她将棋子落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些还只是在册人数。”

  我在心里暗忖许久,也不知该如何美言这种古制。最后只磨出一句:“为繁衍子嗣,大家都辛苦了。”

  芷柔从棋局中抬眸望我,微讶,但只片刻又投神棋局道:“那大人可知为何三哥到了这个年纪还后院空虚?”

  这个问题洛尘君倒是未与我交代过。不过也不足为奇,我们陌路了十多年,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

  她见我不答话,便微微侧过脸,发髻上的金玉步摇镀着日光轻轻摇晃:“三哥说他不愿未来的嫂子如母妃一般空守宫闱,日后若有了心上人,必得全心全意只爱她一人。”

  她言罢,水眸微闪望着我道:“南宫大人,你可真好运。”

  棋局杀到如今,我竟破天荒得迟疑了半晌,忘了该放公主哪条路。我摩挲着那枚棋子道:“我知道。”

  “那大人也应当知道,三哥贵为一品亲王,岂能无后,他终究是要……”话到此处她便截止了。但我知道,她想说,即使如今洛尘君娶了我,日后也是要续弦的。若是他不娶我,也会另娶他人。

  那枚棋子在我指尖渐渐升温,终于被我落下棋盘。

  “诗樱已然十八岁,她再等不了,虽说她是本宫闺友,本宫难免偏私,但除去一切不说,诗樱的确极爱三哥,日后也能是位好妻子。”

  再望棋局时,忽然发现,我在不自觉中已封了自己的所有退路,再无翻身可能。我颓然将棋子放回棋盒道:“公主这番话说错人了,不该说给臣听。”

  芷柔公主难得赢了一局,面上却未有多大欢喜,她今日要赢的本就不是这一局。她面色微忧道:“父皇圣旨已下三日,承王府仍未有动作,礼部三番上门皆被拒之门外,如今能劝动三哥的只有大人了。”

  我拿过茶盏时,杯壁已冷,从口而入凉至心腹。我起身望着已近西山的落阳道:“此时谁都可以劝,唯我不能。”

  公主殿下微急,追问道:“为何?”

  我朝她行一礼道:“公主殿下将心比心,便可懂。”

  她闻言,微微一愣,俏脸之上有些羞惭。傅诗樱何其有幸,有这样一个朋友,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偏私到顾及不了旁人的感受。以此看来她兴许真是贤人。

  我回寝卧的途中忽然想起,江煦前些日寄来一封大红书信。说刘翩翩已怀有身孕,让我与子夜替他想个既好听又好看且还赋予无限期望的名字。我又想起了,在我怀中渐渐死去的罗隐,还有她腹中无缘人间的孩子。倘若她不是细作,不,倘若她还活着,我便能看到冷面护卫怀抱幼子的柔情。若非亲眼所见,我想象不出,但我此生无缘得见。

  洛尘君自回长安后,便十分忙。他因身兼数职,一面忙着战后的后续事宜及日常军务,另一面又要辅助圣上处理朝中事务。经常几日不见,偶尔来时也是夜深时分。我睡的糊里糊涂,他累的疲惫不堪,说不了两句话便双双睡去,次日醒来又不见他身影。

  有时直觉得他其实不过是我的一个梦,要不为何只能在夜里相见。增至一万的破甲军回京调整后只余七千,皆为原发部队,陛下大加犒赏后原本欲将他们收编协助羽林军保卫皇城。但江大哥毫不气馁得连上数道则子,再加之洛尘君出言相助,这才恩准归乡探亲。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那一日天际露白时,我便被灵月急忙唤起。因有病在身,圣上御批不必早朝,可今日端坐太清殿的皇帝陛下亲下口谕令我上朝。

  别馆一时人仰马翻,洗漱穿衣、备轿备马,我那身久违的朝服也从箱底翻了出来。原来上朝竟是一件如此繁琐又细致的事情,我十分庆幸之前偷的许多懒,庆幸之余又格外心疼必须每日上朝的洛尘君。我本格外嘱咐不要惊动子夜,他近日似乎身体不好,不想再与他添麻烦。可临到门前时,子夜还是匆匆赶了来,神情又忧又惑,我一面宽慰他,一面告别上了马车。

  到太清殿时,日已东升照在那镀金牌匾之上,檐牙高啄、宫殿巍峨,我在冷冽北风中等了半晌,这身朝服庄重讲究令我不知从哪层再多加一件,只得忍冻扛着。

  殿内高宣我名时,我敛容整衣挺直了腰背,端端正正地走进了殿门。殿内一股暖气袭来,浮去了一身寒气,群臣分列两边。大殿宽广,人多又静,我不知洛尘君在何处,亦不知江大哥与珩叔在何处,且不敢顾盼去寻,只得以余光搜索。

  我站定叩拜行礼,三呼万岁。声音颓自在殿中回响,四面暖炉檀烟袅袅。

  陛下浑厚低沉道的声音自上首传来,道:“南宫卿病养的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已大好。”

  陛下略一沉吟道:“南宫卿家中高堂可在?”

  心下突然微微一紧,不祥预感跑上心头,回道:“家尊尚在云游,家慈已故多年。”

  陛下又问:“祖父母可健在?”

  我回道:“皆已过身,登临极乐。”

  陛下略一惋叹后,道:“起身吧。”

  我谢恩后,提裙起身。

  又听陛下问道:“皇叔何在?”

  只听左侧队伍中传来微微碎步响,一沧桑低哑的声音回道:“老臣在。”

  陛下向众臣朗笑道:“前些日,皇叔让朕替他那嫡孙长兴小子保个媒。说长兴小子在近月前大军凯旋之时,偶见一妙龄佳人……”禄亲王长子早年在战场捐躯,唯余一幼子,禄亲王极为宠爱,不过六七岁便承了其父的郡王之位。

  禄亲王连连摇头摆手道:“那混小子,自那后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内人素来又痴疼他。二人一唱一和扰的老臣不得安宁,老臣这才厚了张老脸来求了陛下……”

  我这心头愈听愈凉,父母双亲皆无法主持我的婚事,那便只能等……赐婚。陛下此刻再提出为禄亲王嫡孙保媒之事,那意思可以说是昭然若揭。陛下明知我与洛尘君私下有情,还有此打算,我只望洛尘君此时莫要冲动。

  我心下正忧惶着,便听那熟悉嗓音不轻不重道:“禀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陛下不予理会道:“先歇着,等朕将此事处理完。”

  却见右侧首位之人,走至我前方三步处跪下道:“请父皇务必先看儿臣所奏。”

  陛下听此,略一仰脸,那总管太监便下阶从洛尘君手中接过了则子,递上。

  陛下打开奏则后,一路看着脸色变化极快,最后归于平常。只见他向禄亲王道:“皇叔,保媒之事,且先缓缓。”

  禄亲王虽不知圣上为何突然变卦,但也是知进退的人,闻言便退下了。

  只听皇帝唤我道:“南宫卿,若朕为你保个媒,你可愿意?”

  我躬身跪下,朝上一拜道:“不敢欺瞒陛下,微臣心中已有中意之人。”

  殿中一时静极,我这曾名震朝野的乐安君,如今又将以恬不知耻之声名震他们一震。但倘若此事由洛尘君来说,那他不仅忤逆了父亲,还得罪叔父一家。话出我口,不过声名不好,禄亲王与我本无来往,日后也不过只如从前一般互不来往。至于皇帝陛下,我如今已在长安成了人质,再多个一点半点事,怕是结果也再不能够更坏。

  禄亲王的面色有些不太好看,似乎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不上不下。

  太子殿下冷笑道:“本朝自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一个外姓女子有此殊荣被父皇当堂赐婚……南宫大人,你这意思是想要抗旨吗?”

  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我们重锦城的亲家许大人道:“抗旨二字,太子殿下似乎言重了。” 

  太子殿下斜着眼笑的阴沉:“让本宫想想许大人在这朝上是有多久不曾说话了,谁知这一开口却是为南宫大人求情来了?”

  许大人以前朝降臣身份混迹朝堂多年,练得一手好马虎,只见他恭顺道:“老臣惶恐,朝中人才辈出,老臣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里说上一句了。”

  此时杨恕出列道:“太子殿下莫急,圣上要赐的婚说不定正是南宫大人心仪之人。”

  太子殿下叠着双手笑了两声道:“杨侯爷平时倒挺机灵,今日怎就糊涂了,父皇分明是想替长兴……”

  殿上忽传一声断喝:“住口。”

  太子殿下一怔,忙跪了下来。

  皇帝厉声道:“何时需要你来替朕说话了?”

  太子慌道:“父皇息怒,儿臣不敢。儿臣只是……”

  曾相同跪道:“太子因孝敏皇后祭日将至,近日哀伤恍惚,一时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冷哼道:“朕看他倒是笑的欢喜,还不滚到一边去。”太子连忙谢恩,回列。只是偶然望我的那眼令人渗的慌,像一只极怒的虎狼。杨侯爷向上一拜道:“近月前,家中幺妹曾伴公主殿下一道去了城门迎军凯旋,禄亲王所说的莫不是小妹杨珈。”

  禄亲王楞了半天,迎着杨侯爷的目光,干笑着回过神来:“是是是,正是令妹,不知杨侯爷可割爱否?”

  杨恕道:“若能得陛下保媒赐婚,是家妹三生之幸。”

  近日还朝的吴太尉道:“那杨府可就喜上加喜了。也要贺一贺禄亲王。”

  禄亲王撑笑道:“那也要看皇上愿不愿做个媒了?”

  群臣缄默,似乎都在等陛下一句话。

  我一直跪着,看不清陛下脸色,只听他沉声笑道:“既然你们两家都各自谈好了,那朕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了。”

  禄亲王与关内侯皆拜道:“谢主隆恩。”

  我心头一松,却听陛下道:“不知是何人有幸让南宫卿青睐有加?”

  我默默深吸了三口气,平和道:“回陛下的话,正是陛下爱子承王殿下。”

  人群中一阵倒吸冷气。

  上首默了片刻后,一阵敷衍笑声传来:“承王留下,其余人退了吧。”

  朝散。

  下朝后行在宫中,我几乎成为人群的焦点,身后的细微议论声不绝如缕,我只作不知。

  杨侯爷过来寒暄时,吴太尉亦在,他半睁着那双已布上褶纹的丹凤眼,打量了我一番,深不见底的黑瞳未有多少情绪波动。这便是久经沙场和朝堂之人,如鹰似虎,教人看不透摸不清又望而生畏。他们走后,在东宫内颇为受宠的探花郎宁殊大人着一身崭新朝服慢悠悠的踱了过来,他那独特的嗓音既慵懒又好听:“下官可要恭喜大人飞上枝头了。”

  朝中百官唯有珩叔与我同行,珩叔正色道:“宁大人,可莫把此处当作东宫,有些话还应慎重。”

  他背着手,上半身微曲似认错,而后又漫不经心地似微醺一般转直了回去,面上笑意不减:“咱们都心知肚明,早一刻说晚一刻说又何妨。”

  珩叔最是应付不了这种嬉皮笑脸之人,见他微一沉脸,我便出言道:“有些话是否对错皆看说于何处何时,在本君看来此地此时皆不宜,宁大人以为呢?”

  宁殊吧了吧他那樱花瓣似的双唇,半垂着眼浑不在意地点着头道:“大人说的极是。那下官就留着话等合适了说。只是大人先前说的玉露寒清可还有?”

  我笑回道:“明日便让人送去大人府上。”

  他又明眸一笑谢过,行了一礼后向同伴而去,他在那边似乎混的很好,连品阶在他之上的也客客气气的与他说话。

  直到他走远后,珩叔的眉结方才解开,抖了抖袖子道:“一股水粉气。”其实我觉得这宁殊更像一条花背的蛇,好看,但巨毒。在他从杨恕手中抢过功劳一事后,我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直到宫门处,珩叔方才压低声问我:“主上可知入承王府后,需放下哪些?”

  罢黜官爵,深居王府,无诏不得回重锦,永为质子。其实也不打紧,我本就寿命将尽,只是图占了洛尘君嫡妻之名,还望日后那位不要太介意。

  我点头扬起一丝笑意道:“我知道。”

  珩叔未再说些什么,只是道:“主上辛苦了。”欲离去时,又回头道,“岳丈大人让属下给主上带句话,若是得空可来许府一叙。”我好声应下,珩叔方告辞乘轿回衙署。

  回到别馆不久,陛下赐婚的圣旨便随后而来。别馆中又一阵大乱,灵月连连命人快马将消息传回重锦,絮儿则带人摆了香案供着那卷圣旨,画罗懵了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回神之后又喜又跳,几乎要蹦出泪来,我伸了个大懒腰,遛回屋补觉。

  还未睡下,子夜便照例来为我诊脉,顺便端来了大小不同两碗药。别馆上下闹翻了天,只属他最为镇定,几乎没有一点惊讶之色,反而有些郁郁。我想他大概是在心疼即将要交出的份子钱,以我两的交情那绝不能比江煦少。再加上江煦那未出世孩儿的见面礼,绝对够他疼一疼。我喝下一大碗后,又灌了一小碗,胃里撑的慌便问在给小炉子里加草药的子夜道:“为何近日要喝两碗,可是我的病情又麻烦了?”

  他摇了摇头,拨着炉里的碳火。

  我略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夏神医,小女子可否少喝一碗呢?后一碗药有点涩。”

  子夜又摇了摇头,一直倒腾着炉子不看我。

  我不解道:“为何?从前都只一碗的。”

  他从淼淼香雾中回过头,长长的广袖落在了地上,扬起微微的尘,看着我道:“那是安胎药。”

  手中的碗落在了地上,应声而裂。

  子夜望了眼我平坦的腹部,淡然道:“小声点,别吓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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