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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二章


  我们坐在小船上,周遭一片寂静,天上无星无月,唯一的光亮,便是岸边燃起的熊熊大火,隔着一片火墙和浓烟,狼牙军不死心地用弓箭射击,叶重他们竖起盾牌,所有人安然度过,没有人因此受伤。

  但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死里逃生的喜悦敌不过疲惫,更敌不过袍泽、朋友、亲人战死的痛苦,几名天策将士面露不甘,隔着烈火和狼牙军,紧紧盯着天策府门。

  天宝十四年,腊月初九这日,天策府陷落敌手。

  船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我身后响起一声咳嗽,我回头去看,叶重黑着脸,正居高临下,紧盯着我。

  ……诶呦……

  “你不要命了!”他憋了半天,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我有心辩解,跟他说,到今日之前我都没想到自己可能会死,但是张了张口,只觉得口中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仍旧保持着一张黑脸,递给我一个水囊。

  我觉得这大概算是一种示好,于是放心接过来,润嗓子的时候他就那么看着我,等我想开口了,他一抬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算了,我不想搭理你。”他说完,翻着白眼走开了。

  我有心埋怨他不够和气,又觉得毕竟先是我不听他的话,他再怎么生气也是我活该,只是,这一天里生死之中走过一遭,他的不开心,似乎也不再是像从前那样严重的大事,看他离开的背影,我竟一点都不觉得有追上去死缠烂打要他原谅的迫切感。

  登岸已经是次日清晨,岸边没有人接应,洛阳城外尚且不见狼牙军的踪迹,如叶重所言,初六日陈留陷落,即便荥阳守军也如陈留一般不能抵挡,狼牙军到达洛阳城外,也得是一两日之后。

  天策西进长安,朝廷派遣的平叛之军进驻洛阳,一两天之后的洛阳之战,就将决定这次叛乱是同前些年的数次一样翻不起什么浪花,还是……还是,谁都不愿意想的那种发展。

  虽说李大将军要他们跟上去,但天策诸位将士都身负重伤,非得休息治疗不可,马上赶路同要他们命也没什么区别。叶重带我们休整的地方是少室山下,此处不是叛军的必经之地,叛军会分兵去打天策府,却没理由来打一座和尚庙,至少两三日内我们应当无碍。

  安顿好了之后,叶重便带着几人离去。

  他此来一则是为了援助天策,二则却是师门听闻战事,不知事态如何需要人来查探,如今既然朝廷已经集结平叛大军,又诏令各路节度使勤王,战事至此也该告一段落,叶重自然就要回去了。

  叶重临行前我去送他,这一次他脸色好得多了,想必上回神情那样难看,还是因为战场凶恶的缘故。

  他瞥了我一眼,叫一众师兄弟先行。

  “那个……”虽说比起战乱生死,他的不高兴简直小事一桩,但此时我对上了他,仍是不由得讪讪,不敢问他心情如何,只好问,“我这样乱跑……大师伯,他可生了气么?”

  叶重闻言板起脸来,瞪了我半晌:“你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样任性?”

  我垂首默然听训。

  然而斥责迟迟不来,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发现叶重根本没有在看我。

  他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处,神情怅然。

  我颇忐忑地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他不答话,我想起船上他说懒得搭理我,又想起这一路他竟然只同我说了两句话,不知怎么的,心里益发虚了起来。

  自小便是如此,倘若做错事之后二师伯劈头盖脸训我们一顿,我们便知可以死皮赖脸纠缠一番,可若是他一字不提,只是对我们冷淡以待,那必是他心中怒火滔滔,我们祸闯大了,该要乖乖改正,且必须得受罚才行。

  叶重身为藏剑三代弟子之首,二师伯这一招,他可真是学得炉火纯青。

  “你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叶重收回目光,低下头,身上散发着一股萧瑟的味道,喃喃说,“要学着自己照顾好自己,师门也好,亲长也罢,都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你……”他艰难地看了我一眼,“你没有听我的话留在安全的地方,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该,只是犹自觉得你还是当初的小姑娘,待你一些多余的心事未能割舍,这是我的毛病,你不必这么忐忑。”

  我……我从未听叶重这样说话。

  他从前一直很少对我讲过他的心事。我知身为藏剑三代弟子之首,师门予他良多,他久思回报,尤其大师伯目盲之后,他心头鲜少轻松,可又觉得他毕竟身为兄长,有些心事说给幼妹总是不自在的,因此才总是插科打诨,觉得或许能叫他心事稍减,却没料到,反而断绝他与我谈心的路——有些心事说与我这妹子只是稍有不自在,说给其他任何人,却真正是尴尬了。因此那些心事他藏在心里,日子久了,不知酝酿出了些什么,这才跑到南诏去参战,更不知南诏又是怎么,才叫他回来之后又变了个样子。

  先前我问莫离裳,自小亲密的兄长如今待你冷淡是何缘故,如今看来确实如我当初所想,叶重正在摸索长大的我们该是如何对待彼此,该是亲密如初,或者……或者要放开手,由着对方的心意自在为上。

  我本不该对他如此小心翼翼,操这样多余的心,他比我强大得多,早早便自知肩负重担,比我更能经得起江湖风雨、时局变幻,比我所以为的更能担得起师门之责,对我说心事那些小小的不自在,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我与他之间那些胡闹般的交谈,并不是我的聪明,而是我对他的不信任、不坦诚。

  “我放你出山庄便是明白,你不能永远都是小女孩,而是出色的藏剑弟子,了不起的女侠。”叶重闭了闭眼睛,慢吞吞地接着说道,“而看见你在天策一战,我心里……我心里知道,我不能永远护你在羽翼之下,也绝不该这样做。”

  我不晓得旁人家的亲长见小孩子日渐长成是什么感受,但想必同叶重是不一样的,我们年龄相近,比别的师兄弟姐妹更关系密切亲近无间,那些割舍对他而言,只会比别家的亲长更为艰难。

  他说他对我有一些多余的心事未能割舍,我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这又是不得不发生的事情,我们长大了,一切不会像从前那样,那样轻松有趣,那样理所当然,我们就是……长大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它的变化非常细微而缓慢,我们只是先后离家又重新见面,这才发现得突然而已。

  “我知道我妹子天下第一,又坚强,又聪明,又厉害,是最最了不起的女孩子,不过你也要记得,如果你需要,我……你的师门,仍然可以为你遮风挡雨,如果你想,你还可以做回那个小女孩。”他对我说道,我能瞧得出他试图表现得更轻松、更放心、更信任一些。

  就像他去南诏的时候,我也试图对他做的那样。

  他终于露出一个像样的微笑,最后说道:“不要在外面玩野了,好好回来。”

  说罢,他便转身上马,追赶先行的众人去了。

  我意识到这次分别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我在看着叶重的背影,但离开的人是我。

  叶重这次前来救急,所携的除了火油之外就是一些药材,他回去之后还要帮二师伯调拨物资助战官军。

  叶氏先祖匠人出身,虽有技艺傍身,但生逢战乱,幸而铸剑者鲜有不会使剑的,凭借武力,不仅得以幸存,财富势力还有所扩张,而李氏一统天下后,限于匠人身份,叶氏反而难有寸进。

  先祖想要叶氏更进一步,能选的道路只有两条:一者,军功上位封妻荫子。可虽然大唐尚武好战,武人地位却未见得有多高[1],何况武将世家成事虽快,败起来却更快,不是长久之道。二者,择一世家门阀举家投靠。但叶家先祖所图不是一方豪强,要做横行乡里之辈,早前天下未定时,就已是轻而易举了。

  于是竟然无法可想,直到朝廷科举取士[2],才算是给了一线希望。

  然而读书也不是一朝一夕甚至一代两代的事情,天下学子多半还是出自在这上面底蕴深厚的世家,叶氏盯上了科举取士,狠下了心,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哪怕早几辈人从未得中也决不放弃,到了老庄主时,据泊公所言,是“年少聪慧”且“行事精明”,于是家族的希望尽皆在他身上……

  当然结果我们也都知道了。

  前后这许多年,从早前自保、扩张,到后来为了更进一步而参与科举,再到科举不中老庄主重回江湖,种种举止,都是为了私心,要说山庄有多少大道理、大觉悟,有多么心向朝廷,那是完全没有的。

  回头想想,我来天策,许有三成是为了惦记大狼狗的安危、三成为莫凭栏朋友之义、三成是热血冲顶,剩下那一成,才勉强算是朝廷的缘故。

  然而叶重与我不同,他的行为能够代表山庄的态度,他此来,说明安禄山之反,山庄毫不犹豫站在了朝廷这边——他此番造反,对山庄甚至是中原各大门派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就连最有可能态度暧昧的明教,虽说旗帜尚且不太鲜明,要投向叛军,也是不可能的了。

  因为对这些门派而言,天下安定能够带来的利益,远比天下大乱要多得多了。

  江湖中人如此,中原其他的任何势力也都一个心思,只要朝廷不出什么昏招,平叛……也不至于就难到哪里去。

  我做了良久的心理建设,终于平复心情。

  阿九是留下来的援军之一,她看我打坐,在一旁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答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啊?

  她神叨叨地说:“每每事到临头,你们叶家人,都是想的比做的多。”

  “为什么这么说?”我奇怪地问,“从离家出走的行动力看,怎么能叫想的比做的多?”

  “我说的是感情问题。”阿九笑问,“别人不说,你的那狼狗就在那儿躺着,你怎么光知道打坐,不知道去看看呢?”

  狼狗?躺着?

  我吃惊地看着阿九,阿九也吃惊地看着我:“你不知道他在战场上还跑来干什么?”

  我好险没问她:叶重也已经回去了,她在这里又是为什么?好在想起他们已经彻底掰了,及时把话收了回去。

  “你还真不知道。”阿九摇摇头,“口口声声说人家是你心上人,结果又这么不上心,叫我怎么说你好。”她站起来,摇着头,唉声叹气走了。

  她什么都不必说,我只是……没来得及想到这里。

  幸存的天策将士并不多,回来的小船上我也多少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大狼狗的踪迹,我还以为他跟着李大将军去往长安了。

  至于他已经阵亡的可能……

  我想到这点,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他是有可能阵亡的,他现在还活着,并不意味着在之前短短的数日之内他不曾遭遇过危险,从李大将军奉旨西行开始,天策府留守的众将士便孤立无援,他们遭遇突袭,所遇种种危机难以想象。

  不,不止是这一次,是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加入天策府,随军征战上阵杀敌,无数次刀剑加身,无数次生死一线,只要有一次他的敌人强他太多,只要有一次受伤他没能扛过去,只要有那么一次他不小心……

  我就没法遇到他,我就没法再次看见他,我送出的每一封信都不会有回音,即便上天入地,找遍世上所有的角落,都找不到他了。

  这世上,就不再有他了。

  我需要看见他,这种感觉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迫切,我需要看见他,我需要听他说话,我需要知道他还活着,像从前一样,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我在别人身上从未见过的光和热。

  我跳起来,想要疾奔而去,却突然想到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这种茫然让我从恐惧中回过神来,我提醒自己他还活着,我的心上人还好好活着,他能从过去的种种危机中存活,如今的自然也是一样。

  他不需要我来担心。

  话虽如此,但直到看见活着的、动弹的、正在与人说笑的大狼狗,我都还是提心吊胆,满头虚汗。

  这是医帐,所有人都站着,躺着的那人身上被布条缠得乱七八糟,还散发着一股不太友好的、极烈的酒、极苦的药以及不曾清洗干净的血腥和焦糊混杂的味道。

  如果不是看到他那一瞬间安定的心跳,我一定离这味道的源头要多远有多远。

  他被缠得密密麻麻,正试图用手解开脸上的布条,一个万花弟子看着他脸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位显然出自杏林门下的万花露出愤怒的表情,眼神特别凶悍地瞪向其他人:“你们这群蠢货!”他咆哮道,“为什么不早些说!”

  站着的其他人身上同样遍布伤口,但布条比躺着的缠得少且整齐,也因此几乎裸露着全身,或许是为防备有谁像我一样不请自来,倒是都还穿着一条遮羞的破裤子。

  那万花弟子继续咆哮:“你们的脑子是不是都喂了马?!一个个脑壳里装的是马粪吗?!他伤成这样,有了大夫你们竟然不知道来告诉!”

  难得他咆哮的声音近乎要炸了这帐篷,手上却还稳稳地一动不动。

  他这样骂人诚似莫凭栏,不过他是个大夫,莫凭栏在嘴炮上比他更精致细腻天资高绝,却没有医人的天赋。

  天策将士并无一个理会他,他们都瞪着我,脸色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我从一张一张色彩斑斓的脸上看过去,再度确认他们都不是大狼狗——诚如阿九所言,大狼狗躺着呢。

  “大夫!”一人指着我尖叫,“你先看看情况啊大夫!”

  我本来只是对他们一扫而过便专心去瞧难以转动脖子、并未意识到来人是我的大狼狗,然而他这一叫,我却不自觉看了过去。

  旧日记忆不经意苏醒,我看着他们瑟瑟的样子,竟忽然想起多年之前的狼狗跳湖。

  那时候大狼狗故作平静,问我藏剑山庄怎么走。

  就这么一晃,竟然也是十几年了。

  年轻狼狗在我的逼视和万花大夫的咆哮下抖若筛糠,其中一个眼熟的颤声道:“叶女侠,你你你……你转过去成不?”

  “又不是没看过。”我说,“怕什么。”

  万花大夫吃惊地看着我,而年轻狼狗们骇然的骇然,羞愤的羞愤,躺着的大狼狗全身一颤。

  我觉得这话暴露了一些有几个人不太愿意暴露的问题,为安慰他们的面子,我转身走出帐篷——反正我已经确定了大狼狗还活着。

  没多久这些小狼狗们从帐篷里出来,每个人都低着头,蔫哒哒地从我身边走过,有几个偷眼瞧我,还要装作漫不经心,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十年前我也这么偷眼瞧过别人,有时候是为心虚,有时候是为羞涩,总归不是什么坦然的心情,我想起当时我的感受,于是没有去看他们。

  我羞涩时对方不曾发现,我心里一半轻松一半失望,我心虚的时候,却十成盼着对方千万别发现我。按道理说,这些小狼狗对我自然是心虚且尴尬才致如此,然而我不搭理他们,他们却好似十分失望。

  一个头顶着红绒球的小狼狗看了看同伴,又看了看我,低声打了个招呼:“叶姑娘,又……又见面了。”

  战场上有人认出了我来,想必就是他了,那时候他一脸血污,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如今洗干净了,倒也清秀。

  不止清秀,还有些眼熟,似乎在久远的过去我们曾经见过,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多年前能跟大狼狗相携跳湖的年纪——跳湖的里面要是有个小孩子,我一定会记得的……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见过?

  小狼狗们成群结队走了,跟我打招呼的那个红绒球也并没有多谈的意思,跟着同伴一同离开,我掀开医帐的门帘,万花大夫正给大狼狗脸上绑绷带,大狼狗仰躺着,时不时动一下嘴,不知道是疼得抽搐,还是想要露出讨好的微笑。

  万花大夫看我进来,十分自然地指挥道:“你把那些……”他用下巴指着拆下来的脏绷带,“洗洗干净。”

  大狼狗全身又是一颤,他努力抬起下巴,向我这处张望,然而姿势不妥努力无用,万花大夫在他脸上完好的那部分用力一拍,嗤笑道:“作死的时候着急,瞄姑娘的时候着急——你怎么就看大夫一点不知道着急?”

  大狼狗于是被压制了回去,我看他的手脚都不自在地动了动。

  经验告诉我,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于是我乖乖听大夫安排洗干净了绷带,等我再回来时,大狼狗已经妥妥地躺在那处,大半张脸上写着无聊。

  ……字面意思的“写着无聊”,那万花大夫,他用药泥给大狼狗脸上写了“无聊”两个大字。

  这出神入化的嘲讽之技,哪怕莫凭栏在此,也不能比他做的更漂亮了。

  行动嘲讽还不够,万花大夫一边洗着手,一边冷酷地说:“……喂了马?我看不是——你们这群天策,脑子全都喂了狗。”

  大狼狗一脸生无可恋。

  万花大夫伤治完了,嘲讽说尽了,恶作剧也已做罢了,心满意足地站起来,甩甩手走了,我跟挣扎起来的大狼狗面面相觑良久,突然都笑起来。

  然而我没笑两声就停了下来,只觉喉头哽咽,而大狼狗不知道是被戳了什么笑点,浑身颤抖哈哈大笑个不停,一个人笑同两个人笑声音效果相差远矣,大狼狗约莫发现我不再出声,笑声变得干巴巴的,须臾化作连声咳嗽。

  “怎么每次见你都这么尴尬。”他挠了挠头,苦笑道。

  问得真好。

  医帐里都是用木板临时支起的床,大狼狗一动弹,就吱咯吱咯乱响,他非常不安地站起来,衣衫居然还很齐整。

  “是刚才那万花大夫给你换了衣裳么?”我没忍住问,“看着虽然不太和气,其实人还是挺好的么。”

  大狼狗僵住了。

  我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们都尴尬了,一半是他状态有问题,一半是我说话有问题。

  我们互相看看,十分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我还以为你同叶兄一起回去了。”大狼狗慢吞吞地迈着步子,伸手要去拿床边立着的那杆枪,我看他不甚稳当的样子,赶紧帮他拿起来递在他手里,“多谢。”他接过枪,原本微颤的手指顿时稳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硬和尴尬都不药而愈。

  叶重从南诏回来之后很不愿意提起在那的事情,举止也常常古怪,似乎特别不安,他这不安搅得我也十分不安,便悄悄从大狼狗这里打听,大狼狗前所未有地回了我一封长信,信中告诉我:有时战场凶险,他也会后怕,后怕之时,会做出许多平时不会做的举动,只是因为经历战事太多,一半是因为习惯了,一半也是为了面子,往往不太显露,而我同叶重熟悉太过,才会发现这些不正常的举动。

  为了安抚我,大狼狗信里说了些他自己的症状,他说每当这时候,若手里不握着兵器,他整个人都会焦躁不安,只是手握兵器这件事在天策将士中太过寻常——兵器,坐骑,他们的生活本就离不开这些,与之同寝同卧也是常事,因此从来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他那封信字迹十分犹豫,或是不喜欢同人说起自己的软弱之处。

  我也是自那时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心如铁石,毫无畏惧。

  推他及人,旁的天策将士也当是一样的,只是这些软弱,他们也都如大狼狗一般悄悄藏了起来,只留给自己知道。

  我想我现在正看着这样的他,那个后怕、不对劲、软弱的大狼狗。

  我盯着大狼狗的手看了太久,他自己也意识到我在看些什么,手指头又蜷了蜷,叹道:“可给你瞧见了。”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摇头:“你若更愿意我没瞧见,那也是可以的。”

  大狼狗沉默片刻,龇牙咧嘴笑起来:“怕什么,瞧见就瞧见,我多少年不曾跟旁人说过这事,心里早就憋得不得了,叫你知道了,我还轻松一点。”

  喏,就是这个,像太阳一样。

  医帐里不见天光,大狼狗坚持要出去走走,其实初九开始天上就层层乌云,好似要下雪,不是什么阳光灿烂的好天气,然而大狼狗不顾身上的伤也不顾脸上的字,非得出去不可,我也只好随他。

  他披上了山庄同门留下的的毛皮斗篷,拉高遮住脑袋,于是从头顶到下巴一圈毛茸茸的,看起来不像狼狗,倒似一头熊。

  这衣裳本是山庄同门出门时穿来御寒的,医帐之中躺着的尽是失血过多,失血的人都怕冷,众同门没别的法子,再好的医药也没有瞬间补血的本事,只好多多地给他们烧起火堆,又把身上的厚衣服都扒了下来,留给了医帐。

  出门之前大狼狗伸手扯了扯那毛,自嘲道:“好好遮一遮脸,别叫人看见那两个蠢字。”

  他若真是那么在意,抬手擦掉也不费多少事,既然留着,十有八九是怕万花大夫回来看见那字儿没了再发一次脾气。

  医帐建在最好的位置,最宽敞,最干燥,如果乌云散了,也会第一个见到太阳,他挑了个地方盘腿坐下,挺了挺背脊,疼得嘶嘶抽气,干了的药泥从他脸上细细碎碎掉下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我从前伤了疼了要么是揉揉要么是吹吹,都是些情感意义高于实际意义的做法,我又不好给他揉揉吹吹——倒不是男女有别,而是他这都是利器伤,我若是揉上去,轻伤变重,才叫冤枉。

  我手足无措看着大狼狗疼,不由想起阿九笑我想的比做的多,咬了咬牙,上前问他:“你这是哪儿疼,我……”“我给你吹吹”这话要是说出来,没什么也要变成有什么,何况我本来就对他“有什么”,比旁人更说不得,只好改口,“我给你找大夫去?”

  大狼狗回头冲我笑:“这点疼就找大夫,哪里至于。”

  他这么说,大夫却未必这样觉得,可是既然万花大夫已经放心走开,想必这伤也没有我所以为的那么严重,只是难免一些皮肉之苦。

  他叫我也坐下,给我讲道:“那时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刀尖离我只有那么近……”他比划了一个极短的距离给我看,“不过没事儿,这点皮外伤不算什么,没有大夫我们自己草草包上,也就是七八天,何况还有万花的大夫在,三五日就好了。”

  别说是万花的普通弟子,便是药王在此,刀兵加身的伤,也没有三五日好透的——除非伤者有什么天赋异禀。

  “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大狼狗轻描淡写地说,“他比我死得快。”

  上战场这一日一夜,我也数次看到敌人的刀锋与我咫尺之距,我也受了一点伤,伤处早早包扎上药,现在还是疼得很。

  我自己也不知被大狼狗最后这句话勾起了什么心绪,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了,我形容不来那样的感受,似乎是冷,似乎又不是,我浑身颤抖,这一次,哪怕他就坐在我身边不足一臂的距离,哪怕我正看着他——斗篷、包扎、药泥,还有紧握不放的□□,好笑也鲜活,即便如此,那感觉依然无法消去。

  我止不住那战栗,也止不住自己向他伸出去的手。

  我所见过的那些悲剧和大侠给我讲的故事叫我知道,我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许多事情,原来其实都非常不容易:婧衣的健康,望北村的宁静,陶寒亭的正义,雨卓承的自由,楚小妹的爱情——这些事情都是这样的不容易。

  为了这些由上苍赋予的权力,为了我以为每个人都应得的东西,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能勉强触及边缘,远不及他们所希望的程度。

  病骨,恶行,巧合,立场,被这些东西扰乱的命运——我曾以为这就是最可怕的事。

  然而并非如此。

  这些悲剧这些故事,离另外一些人的世界太远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幸福安宁不受搅扰,而是因为对这些人而言,就连这些悲剧也是不可及的。

  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要面对死亡,对我而言只是“久久不归”的这样事儿,以最狰狞、最痛苦、最恶毒的方式呈现在他们面前,那些悲剧里最糟糕的下场,最可怕的结局,就如一只恶鬼,阴险而丑陋,岁岁年年,日日夜夜,纠缠不休。

  他们面对的是战争,一场又一场,永无停歇,他们赢了,恶鬼依然盘旋不去,他们输了,这恶鬼就要撕烂他们,到他们身后肆意作恶无所不为。

  我握着大狼狗的手,他的手背十分粗粝,骨节健壮结实,受了那么多伤,流了那么多血,依然温热——在这样的冬日,比起我冰冷的手指,他的手几乎叫我觉得发烫。

  这种温度,仿佛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但这是错觉。

  留下来的天策将士加上助阵的江湖中人,千余人浴血而战,存活的不过是此处的零星人马,他活下来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只是运气好罢了,战场无情,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叫他死去。

  “你害怕么?”我颤声问他,“你……你怕死么?”

  大狼狗被我握着他手的举动吓了一跳,闻言更是吃惊,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我的突然之举。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当然……你不……”

  我没把手收回来,也依然不能停止战栗。我此刻还能握着他的手,某一刻或许就不能了,他如今的温度,某一日可能会冷下来,我只要想到这里,那种空虚无助的感觉就越来越强,一点点压垮了我的理性,夺走了我的力气。

  正因为知道我紧握的事物也能够轻易消失,我更加松不开手,我需要这种温度,我需要他的声音,我需要反复确认他的安好,好像能通过这个确认我没有、也不会失去什么。

  我在害怕。

  伤痛,血火,战争,死亡,充斥着以上的未来。

  还有失去大狼狗的可能。

  我可能是在怕某一件事,也有可能,是怕它们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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