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二十九章
每年的九月快要入冬的时候，帝京都会举办中元节灯会，这是全年最繁华璀璨的日子之一，灯花满夜，大家面对即将到来的黑暗严寒而漫长的冬季，都想再最后感受一把璀璨的光亮。
千灯尽亮，五彩斑斓，明月皎洁，华光璀璨。火树银花，街市如昼，满城流光溢彩。
街道上人流攒动，欢声一片，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闲散，或是帝京城里的普通闺家少女、孩童，都赶来帝京来赴这一场盛大的灯市。
微微今日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长裙，张扬飘逸，配上她雪白的肌肤，真是绝美的如画里走出的一般。
“哇，人真多！快走快走，我带你挤进去。”微微很是激动，拉起刘长庚往人群涌动之处赶去。
帝京真是繁华，人潮涌动，他们几乎是被人群推着在走。
街上挂满了各色的灯笼，上面有的写着吉祥的诗句，有的绘着生动的图案。
“长庚长庚，前面有人在放天灯，我们也去放一个吧！”微微瞧了前面热闹闹人挤成一片，心生好奇，说着，便迫不及待往卖天灯的小商贩那里跑去，“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买个天灯来！”
“微微……”刘长庚一时跟不上她欢脱的步伐，怕她走散了，想要追上去，却已被人群阻挡在原地。
他静立着，忽觉全身气血倒流，四肢发软，只得站在原地扶着街道两旁的墙壁支撑着。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滚，他不由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想要把浸润血脉深入肺腑的那些东西咳出来。
掩袖低声咳了一阵，再摊开手，他洁白如玉的手掌里，赫然一抹暗红色发黑的血。
刘长庚静立在喧闹的人群中央，一时脸色煞白。
此时微微却已快步向他跑来，“买来了！”微微举起手中大大的天灯，满脸微笑，“嘿嘿，我挑了个最大的，咱们去那边的高台上放吧。”
刘长庚垂下宽大的袖子，将那血掩盖了，再抬头已是神色正常，只平静回道：“好。”
天灯又叫祈天灯，是民间百姓在冬季来临前放以祈求平安度过严冬之意，此时帝京城南面朝神秘渺茫弱水的的祈灯台上正有很多人在放灯许愿，微微用火石点亮一盏灯，把它高高托起，一松手，灯就慢慢离地飘向夜空。
“快，要许愿的。”微微拉一拉刘长庚的衣袖，便闭了眼，对着天灯飞走的方向心中默念着，嘴角弯弯的，也不知许了什么愿望。
千灯竞放，灯火辉煌，真是一道奇景，刘长庚却没有闭眼许愿，只是盯着微微双目紧闭的侧颜，看她嘴角快要溢出来的甜蜜的笑，一时不知是何感觉。怎么也看不够，他真想就这么看着，一直看下去，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刻。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满覆祈祷惧自沉，灼骨燃心尽自焚。
人间每寄千般愿，天帝难平万重愤。
过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却见刘长庚正痴痴地看着自己，疑惑道：“长庚，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呀，你可许了愿吗？”
“自然许了。”
“那就好。这个据说很灵验的，咱们俩的愿望一定都能实现。”微微笑道。
刘长庚看着她笑靥如花，良久，也不由得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轻轻道：“但愿如此。”
忽的，街头又爆发出一阵敲锣打鼓的热闹声，微微转头探望去，只见前方的万花楼前热闹非凡，万花楼是帝景最大的歌舞楼坊，每年灯节总会搞出些新花样来。楼前的空地上架了个高台，铺红毯洒彩带，甚是隆重。“那边在做什么？去看看去看看！”微微还是第一次在帝京看到这样繁华的灯市，对一切都好奇极了，立刻又拉着刘长庚往人群之间钻去。
红色高台上，玄舞大会的举办者正吆喝得起劲儿。
“各位公子小姐老爷贵妇人，今日咱们万花楼特来举办比舞大会，群芳荟萃，万花争艳，从三十名舞者当中选出一名舞艺最佳之人，作为今日的花魁。最终选出的花魁可获我万花楼特制金镶玉环一对，寓意这位姑才貌惊人，必能寻得良婿！”
“我来！”
微微正愣着，只听一声清脆干练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位姑娘已拖曳着裙摆大步上了场。
只见那姑娘身着粉红烟纱裙，腕系银铃，头戴红钗，摇曳生姿，浓妆艳抹，眼波流转，媚态浑生。
底下瞬间爆发了一阵唏嘘惊叹之声。
“这谁啊？”微微瞧着她虽漂亮，她却看不惯，只因这女子骨子里一股浓浓的风尘气息，微微对一切与“妓院”、“青楼”相关的人或事都不太有好感，不由得撇撇嘴，看她能跳出什么花来。
“她你都不知道？”一旁的观众听微微这话，鄙视地看她一眼，“这是帝京第一舞姬，楚霜云姑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曲作罢，那女子舞步倒是极具媚态，丰乳肥臀，摇曳生姿，腰软得像是柳枝，仿佛随时就能倒下台去，扑进人的怀抱。
台下不乏放浪纨绔子弟公子，都吹着轻佻的哨音，朝她兴奋地挥手欢呼。
“多谢各位捧场。”楚霜云红唇微勾，音色软糯，连退场的姿态都摇曳妖娆，真真是摄人心魂。
“切，这群色鬼。”微微噘嘴道。
她又见刘长庚久久没有说话，便转身一看，只见刘长庚站在原地怔怔地出神，以为他也被那女子迷住了，便酸道，“很好看吗？”
刘长庚收回眼眸，他其实并没仔细看那姑娘的模样，只得道：“也许是很好看，可我偏偏喜欢你这样的。”
微微满意一笑，“算你有眼光。不过……”
“还有哪位姑娘？”万花楼楼主又在台上大声吆喝起来。
台上的人大声敲着锣鼓吆喝着。
“我我我！“微微顾不得那么多，她一个回眸对刘长庚露出一个”看我好戏”的表情，踏上了高台。
众人只见又一位红衣女子走上高台。这女子和楚霜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她的五官精巧玲珑，未着浓艳的粉饰，乍一看并没有楚霜云姑娘那般惊绝伦艳摄人心魂，却是另一种清雅秀静，柔和烂漫的美。可原本是很淡雅清秀的姑娘，可她今日偏偏穿了一袭红裙，让这清雅里多了一分烂漫如霞的热情与活力。
“我瞧着这位公子手中有玉笛，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可否伴奏一曲？”微微站在台上，忽的起了兴致，故意对刘长庚微微俯身，柔声道。
这笛子是出门前微微执意要带上的，她只当是空手出门没什么意思，便揣上了这玉笛，方才她去放天灯，就暂时塞在了刘长庚手里。
刘长庚看着台上的微微，此时她已恢复了本来容貌，真是漂亮美丽，却又似乎比五年前更多了一份更独特的魅力。他笑了笑，“乐意至极。”
刘长庚虽贵为左丞相，可多年来一直低调行事，深居简出，因而帝京城里的百姓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相貌，只当他是哪家不知名的公子。
四周忽就静了静，他的笛声缓缓响起。
他在台下静立，一身黑衣如墨竹，吹一曲悠扬的小曲，她在台上，随着清扬的笛声，慢慢凭着感觉，那些脑海中的轻盈的步伐逐渐展露。
舞台四周有丝竹管弦的配乐，此时也逐渐跟随着笛声，合奏成一曲最恢宏繁复的旋律。
微微真是高兴极了，她在台上旋转，若软的身段，翩然的步伐，她的百褶红裙旋转着，生出一朵火红的花。四周寂静无声，与方才楚霜云跳舞时台下的激动喧闹截然相反。微微却不在乎，她只是要把这一支舞献给他，把这一朵红花绽放给他，至于其他人，随便他们什么反应了。
刘长庚挑了一支曲调悠扬的曲子来吹，他不想坏了这一夜的热闹欢乐。
可不由得，刘长庚的曲子却越吹越凄清，音色空灵，隐约有颤音，让这原本欢悦的曲调也生了一丝悲怆之感。
刘长庚眼前是她的笑颜，如花，火红，正在盛放。
也许是四周的灯火太亮，他的眼前逐渐模糊，微微的身影也成了火红的一片火焰，在他心底燃烧。
燃烧着。
点亮他前路未知的生命。
曲终，人定，台下寂静一片。
半晌，才爆发一阵掌声。
她的舞，是和市井寻常舞姬跳的舞所不同的，是更优美宁静，给人以沧溟幽阔、庄重典雅之感。
普通百姓大多没见过这种舞步，却也觉得极美了，配上那悠扬的笛声，想不到舞还能这样跳。
……
台下，楚霜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却没有鼓掌。
“霜云，论跳舞的意境，你和台上那姑娘不分上下，可要单说舞艺，您却是定然胜她许多的。”楚霜云身边，与她一同来的另一位舞姬愤愤不平道。
楚霜云也知道这理，淡然一笑，没有太在意。她却抬眸，越过拥扰的人群，看向了台下那位执玉笛的男子。
“只是那位公子是什么人？我怎的从未见过？”楚霜云瞧了他衣着不凡，绝非普通百姓。他气质更是超然，立在人群中，便叫人移不开眼眸。她楚霜云作为帝京第一舞姬，平日所交也不乏权贵名流、翩翩公子，可都不及这人的气质，她一时看痴了，深深记住了那人相貌，心想自己一定要打听出这人的身份。
……
台下人群里，却另有几个黑衣人隐在人群之间，悄悄掏出怀里的画像，仔仔细细比对了，不由得面露喜色。
窃窃私语淹没在喧闹声里。
“果然在这灯会上寻见了她。”一位黑衣人低声道，“只是想不到她竟然和那黑羽翼遗孤在一起。”
“现在出手吗？”另一位黑衣人问道。
“刘长庚的武功，我们可是见识过的，凝风统领都被他所杀，今日这两人又相伴不分离，我们怕是难以得手。”那黑衣首领摇头道，“我等还是没莫要轻举妄动，先回复了长公主再做打算。”
“是。”
几道黑色身影悄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之间。
……
台上的微微丝毫不知暗中发生的一切，她在满天的欢呼声里，满怀甜蜜地走下高台，朝着刘长庚静立之处而来，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他的怀抱。
刘长庚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手臂似乎没有多少力气，可微微体态轻盈，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手稳定下来，一定要好好再抱她一回。
“啊！原来这两人认识啊！”
“看这样子，人家俩似乎早就在一起了！”
“唉，我看着他们俩真是郎才女貌，甚是般配呐！”
台下爆发出一阵失落的叹息，有男子的，也有女子的。
刘长庚没有在乎那些人，他浅浅笑着，神色平静，一步一步，步子虽慢，却稳，将她抱离喧闹的街市，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嗯。“微微笑着，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喜欢听“回家”这个词，好像自己漂泊在为未知的世界里，终于也有了躲避风雨的温暖港湾，好像自己的一生此后就有了着落。她埋在刘长庚的怀里，觉得今日真是痛快。
刘长庚抱着她走过一条街，却忽的站在原地，似乎身子往前略有一倾斜，立刻就稳住了身形。
“长庚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还是下来走吧，不用你一直抱着的。”微微说着，就要挣脱他的怀抱。
“没事。”刘长庚却依旧用力抱紧了微微。趁现在还有些力气，他想多抱她一会儿。
微微道：“你今日的曲子，我听着却有些凄凉之色，你还是在想爹娘吗？”
刘长庚一怔，没有说话。
往丞相府方向而去的路上静悄悄的，月色照见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上。
“微微，你可真美。“刘长庚避开了微微刚才的话，只是道，“我可真是好福气，你看那些男人，疯了眼的想要你的青睐呢。”
微微笑道：“你吃醋了？”
“不是。”刘长庚却轻轻摇头，看着地上如碎银般的月光出神，半晌，才道，“……微微，你是个好姑娘，性格开朗。若是没了我，想必也会有人对你很好，想必你也会很开心，很幸福吧。”
微微尚且愣着，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听刘长庚忽然又道：
“微微，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样？”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微微立刻捂住了他的嘴，“这么不吉利的话，赶紧别说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微微看着他的神色，觉得他今日真是奇怪极了。
刘长庚一笑，“好奇罢了。”
微微想了想，认真道：“你若是死了，我就立刻下黄泉去找你，生生世世都要追随着你。”
刘长庚笑道：“你惯会胡说。没了我，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不，我是认真的。”微微立刻回答。
刘长庚道：“一定是这样吗？”
微微坚定道：“一定是这样。”
刘长庚喉咙一颤，抿了唇没有在说话。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微微，一步一步，稳稳向着丞相府而去。
来到府内，已是深夜。刘长庚把微微抱回床上，微微勾住他的脖子，有些困了，却还是喃喃道：“长庚你听见了吗，他们都说咱们俩很般配呢！哈哈，他们真有眼光！”
“我总算可以正大光明的和你在一起了。”
她又絮絮叨叨想了些以后要一一办的事，还有两人的婚宴怎样筹办，说着说着，就渐渐合上眼，沉沉睡去了。
刘长庚一直撑着胳膊在她身边，没有动。
他抬起胳膊，一路把她抱回来，原本是很轻易的事，今日却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此时的手正不住地颤抖。
他努力让自己的手稳定下来，轻轻摸了摸微微的脸庞，红扑扑的白里透红，纯洁透亮无暇。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他拂去微微额间的碎发，轻轻叹息，紧促的眉头久久不展，“难道我还是摆不脱，逃不过么？”
闪烁的昏黄烛光把室内笼罩在一片淡然如烟的光影里。在这一室寂静里，他的声音也如烟，随时将要消散。
“……若有一日，我真的死了，你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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