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十晚上

　　时值寒冬腊月。

　　李家坝村地处小山坳，虽有三山环抱阻隔，但也是天寒地冻、鸟兽尽藏。

　　村里村外，人影全无，老少妇孺都躲藏在家里，有算计来年农事的，有盘算置办年货的，几家欢喜几家愁。

　　老计家还是一如往常的热闹。每到腊月，计富贵心不慌意不乱，把一家老小安顿得妥妥帖帖，没一个清闲偷懒的。

　　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老大老二都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两个女儿已出嫁生育，小儿子的婚事也有了着落。三个儿子没有分家单过，老老少少，熙熙攘攘，不管大小加起来竟有十多号人，在村里算是少见的大户人家了。

　　大儿子名叫计有才，这几天开皮卡穿梭在城里市里，按计富贵列出的年货采购清单，一车一车往家里拉运，都快堆放满了两间不小的储物间。鸡鸭鱼猪牛羊肉食一样不落，荔枝葡萄菠萝分量很足，大葱蒜苗辣椒成袋堆砌……

　　二儿子计有文最近在张罗一家老小的新衣新裤，还负责置办烟酒茶叶灯笼香烛等，开小车带两个不大的孩子走街串巷，忙得屁颠屁颠的。

　　两个儿媳也不闲着，清扫庭院，叠衣晾被，擦碟洗碗，购置餐具……忙得不可开交。

　　小儿子计有武比较清闲一些，最近有了婚约，大家都存着使唤，除非人手不够，否则也不敢劳烦这个潜在的新郎官了。他忙的是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等着入洞房的那一天。

　　虽说两个女儿都已嫁作人妻，但在计富贵的召唤和催促下，她们拖家带口过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并没什么可忙活的。在老哥和老嫂子们的手底下，哪轮得到让她们插手沾手？作为亲戚，陪父亲聊天说笑、带孩子吃喝玩乐就是唯一的两项任务了。

　　大年三十傍晚，老计家人头涌动，热闹非凡，偌大的房间里，坐满站满了人。

　　孩子们围拢在一个大圆桌旁，嗤嗤笑笑，捉弄玩乐。

　　男人们依次分坐在土炕上，谈论着来年的发展大计。

　　女人们奔走在厅堂厨房，筹备着丰盛的年夜饭。

　　接近日落时分，计富贵带三个儿子还有三个孙子、两个外孙子去了村外坟地。

　　“接先人”，这是风俗，也是习惯。

　　这里的普遍做法是，家中男丁带祭奠用品前去自家祖坟，磕头焚香，接引祖辈灵魂回家共度春节，次年正月初三傍晚再送还回去，算是不忘故去祖辈们的生养恩德。

　　上坟回来，就是焚香跪拜。之后就等开饭守岁了。

　　入夜，孩子们个个精神抖擞争先恐后，你拿烟花，我举炮仗，你一下，我一下，宽大的院子里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有些胆小的躲在哥哥姐姐身后，捂着耳朵偷看火光四溅五颜六色的烟花燃起，胆大些的手捏炮仗用香头点燃，故意使坏扔到别人脚底下，站在原地等着听笑骂抱怨的声音，等玩累骂够，年夜饭也开始接连上桌了。

　　虽说人多事多，但老计家也有不少规矩和讲究，儿子儿媳还有女儿女婿都不敢违背逆反。

　　一个是吃饭时候，女人不可以坐炕头，只许在地下桌子旁落座。

　　另一个是吃饭时候不许大声喧哗，不许挑肥拣瘦抢来抢去，更不许浪费饭食。

　　再一个是不许女人当众羞辱丈夫、打骂孩子，不许吹枕边风坏了兄弟间和气。

　　最后一个是男人说事女人不许插嘴，不许衣着暴露行为不检，更不许谈论家长里短搬弄是非。

　　还有许多细枝末节的规矩，大到衣食住行，小到拉屎撒尿，大事小情都有说法讲究。

　　至于处罚措施，也是一一对应的。轻则打骂一顿，重则扫地出门。

　　女人们特别是儿媳妇们非常忌惮这些条条框框，生怕哪天不小心破坏规矩遭受一番打骂，所以都很谨慎小心。

　　年夜饭摆了上下两大桌，炕上一桌，地下一桌，都是一样的菜品和分量。

　　两个女儿和一对儿媳坐在地下，吃得很拘束。

　　小孩子天性贪玩好动，很难一直坐在圆桌旁安静吃喝，一会儿这个在椅子间转来转去上蹿下跳，一会儿那个吃着碗里的要着盘里的，没一个能坐得住的。

　　女人们只能小声警告威吓，而小一些的孩子不懂这个，对妈妈的威慑恫吓爱理不理，还在淘气调皮，一会儿碰翻了醋壶，一会儿弄掉了筷子，一会儿为鸡腿争抢得面红耳赤，一会儿和他人推推搡搡哭哭啼啼，地下面吵吵嚷嚷哭哭闹闹。

　　换做前几年，计富贵肯定会大声呵斥，顺带臭骂儿媳女儿一顿，但今晚却出奇地宽容纵容。见孩子们嬉笑吵闹，也不计较，反而劝说女人们不要对他们大呼小叫，吃饱喝足就让他们下院子玩乐一阵，小心别碰着磕着怎么着都成，不要坏了大家的兴致。

　　孩子们听到这话，疯一般涌出房间，跳到院里扭打推搡在一起，谁也不服气谁，你争我抢，你来我往，哭泣声取笑声埋怨声此起彼伏，院里快要闹翻天了。

　　女人们都看着计富贵的脸色，但他一改往日威严不可亲近的样子，反而和蔼可亲满脸乐呵，挥手让她们出去劝劝，别弄伤了哪个孙子孙女或者是外孙子外孙女。

　　老大和老二都看得懂计富贵的心思，两个女婿也猜出来一些，唯独小儿子计有武疑惑不解，“爹，你变了，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其他人都在看计有武，弄不清他说什么变了，很好奇，也很吃惊。

　　计富贵看了大家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到小儿子身上，语重心长地说：“爹老了，也想明白了一些事。以前我太严肃和苛刻了，对你们管得严骂得多，现在看孩子们调皮捣蛋，反倒感觉他们就应该这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过去那一套教养孩子的老办法已经过时行不通了。小的时候，你们爷爷对我非打即骂，伤了我的心，所以在我身上不能重演。孩子们还小，等他们读了书识了礼，再严加管教拨乱反正也不迟，现在跟他们讲道理说礼数都听不太懂，先让他们自由自在玩耍一段时间，等长大一些你们可要费点心思管教他们，不能再放任不管由着性子胡闹了。”

　　见大家低头不说话，计富贵又接着说：“孩子们天性**爱玩爱闹，我小的时候也一样，只是条件比不上现在这样好，玩得花样不多，但还是村里最调皮捣蛋的一个。因为这样，在爹跟前没少挨过毒打咒骂，当时想不通，别人家的孩子没人管，就算犯下天大的祸事也被藏着掖着，而我打碎一个碗也要挨打受罚，后来我想通了，也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打骂或许就是另一种教育子女的办法，无奈之举，哪个父母不疼爱孩子，有些能狠心出手，有些则娇惯溺爱。以前我很认同这种教育方式，但最近我听说一件事，总觉得这种做法有待纠正和改变。村东头李三家小儿子嗜赌成性早晚不着家，前天夜里遭受毒打后竟然喝药死了，后来派出所民警带走李三，说会判刑坐牢。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怕你们效仿李三做法教育子女，连日来想过很多，说反省也好，说自责也罢，反正在我身上也有李三的影子，幸好你们几个都没做傻事，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会悔恨愧疚一辈子的。所以，我也不想对你们过于苛责了，只要你们不做违法乱纪辱没家风的事，我都能原谅和宽容，也不会揪住不放，更不会再打骂训斥了。希望你们能明白我说的意思，打骂有时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有时反而会激化矛盾冲突，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和损失，你们不要学我，更不能学李三，教育孩子要一半顺着来一半劝着来，别学我之前动不动就打骂、动不动给人甩脸子，自己生气，别人也没好日子过，何必呢？时代不同，观念也该跟着转变，不能总活在旧思想旧礼教的束缚和戕害下。说了这么多，你们也都说说吧，这都一年了，应该都有很多话要说，别有负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天趁此机会我们开个家庭会，大家畅所欲言，算是闲聊，也是谈心吧！”

　　虽然计富贵这样说，但大家都不敢造次冲动，个个闭口不言沉默以对，还突破不了家长制一言堂的窠臼和习惯。

　　计富贵观望等待了一阵，见没人敢说，也不想强人所难，知道他们都很怕自己，一时半会还适应不了，所以又说：“好了，等以后你们想好了，再找我说，现在大家都跟我上庙去，孩子们有谁想去都可以跟着，希望大家一块出去走走吧！”

　　老大有些疑惑，凑到一边小声问：“爹，女人也能去啦？”

　　计富贵瞪了他一眼，对着大家夥说：“上庙，女人也能去得，大家都准备一下，时间也快到了，再不走怕赶不上啦！”

　　听到这话，两个儿媳妇首先乐开了花，想不到老公公这样开通，竟然允许她们也跟着过去，急忙走到院里招呼自家孩子穿衣戴帽，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儿子女儿还有女婿见计富贵这样，有些震惊，感觉他变了，变得很陌生很神秘。之前那些重男轻女封建礼教的思想一去不复返，反而觉得他比城里人更开化更开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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