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取次花丛懒回顾（三）
顾遴沉默了。
神色间却没有挣扎。
良久，才缓缓道出一句：
“这世间，本没有傅锦。”
顾回心中猛然一跳，开口欲究其因，内殿却忽然传来婴孩的啼哭——
“哇——”
洪亮而清晰。
顾回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她僵着脸，缓缓地看向顾遴——
平静，无可撼动的平静，无异于默认的平静。
再也顾不上礼数，顾回抬步就闯入了内殿。
即便已经猜到，但当这个场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顾回却仍然止不住微微颤抖——
形容与她母后一般无二，唯多出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女子靠坐在床头，臂弯中是一个月余大的婴孩，原本哇哇大哭的婴孩在女子的温柔拍哄下，渐渐平静下来。
明明知道眼前人是谁，可顾回却有片刻的恍惚：仿佛眼前温柔耐心地哄着婴孩的女子就是自己的生母甄姝；而那在怀中肆无忌惮大哭的婴孩，就是自己。
眼眶渐渐湿润，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
顾回却觉得，脑中思路愈发清晰起来。
“傅夫人。”
女子身形一僵。
“子兰受了二十杖，见到本宫的第一句话，却是不求本宫救他。”
“傅夫人不想知道，子兰说了什么吗？”
顾回的声音非常平静，几乎是不带感情地陈述事实，可听在傅锦耳中，却多了几分不平。
傅锦心头一痛，唇边勾起一抹苦痛，却不敢抬头去看顾回，微颤的声音低不可闻：“那孩子……怎么样了？”
“痛晕过去了。”
傅锦猛然抬起头来，却撞上顾回无甚波动的眸子，心中更是闷疼，旋即抱着怀中婴孩，动作迟缓却坚定地掀开被子，紧抿着唇，拼力从床榻上下来。
顾回没有阻止她，也没有甩袖离开，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
自己并不是个好人，顾回心里很清楚。
皇室、权力、朝堂、后宫……在这样的环境下，莫说顾回向来是被当作储君教养的，即便不是，也绝对养不出一个纯粹的人。
所幸，天下之大，芸芸众生，大都不是什么纯粹的人。
傅锦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吃力，很快，额间就沁出了一层薄汗，唇上的血色也缓慢褪去。她坐在榻边，撑着床沿站起身来的时候，顾回忍不住蹙了眉——
和甄姝一样，傅锦身形高挑，在女子中绝对称不上娇小，但此时此刻，精致的丝绸里衣下，她的身体却瘦弱得几乎只剩下骨架，仿佛只消一根手指，轻轻一推，她便会倒地崩碎。
傅锦双腿微微一曲，眼看就要跪下去——
一双纤白的手却有力地托住了她。
傅锦一讶：“太女殿下……”
“你不必如此，”顾回以不容抗拒地力量将她扶回床边坐下，“子兰不会有事。”
傅锦自然明白顾回的意思，神色感激，唇边溢出的笑却是苦的：“臣妇无能，护不住长子，多得太女殿下庇佑，臣妇感激不尽。”
顾回没有立即回应，她的眼神落到傅锦抱着的婴孩身上，眉头蹙起又散开，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怀中的，是本宫的皇弟吗？”
傅锦浑身一震。
……
翌日，圣旨降于定国公府，以定国公侄女甄妍“柔嘉维则，礼度攸贤”，纳入后宫，封为贵妃。
朝野震惊，群臣上谏，引经据典，欲阻甄妍入宫。
顾遴却道：“朕知众卿所忧，然甄氏生性平和，柔顺知礼，实非祸水，且……甄氏已为朕诞下皇儿。”
群臣哑然。
一是因为皇帝与甄妍早有款曲，却能隐忍至今才将之纳为后妃；
二是因为皇帝子嗣凋零，膝下无子，唯顾回一女而已，今得一子，实在是珍稀。
位居东宫的皇长女顾回虽年纪轻轻便通过考验得以参政，且其性行沉稳冷静，处事张弛有度，多得老臣重臣青眼，但终归……是个女子。
从前，她是皇帝唯一的子嗣，皇室与朝臣没有选择，只能尊她为储君；可如今，既有了皇子，他们自然不希望，再由女子来继承大统。
顾回本身能力卓然，身后又有其外祖父定国公做后盾，即便寻常妃嫔诞下了皇子，恐也难以撼动根基深厚的顾回；但如今突然出现的甄妍，虽不是定国公府的小姐，但也是关系亲近的侄女，且甄妍诞下的，又是皇长子，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皇子……两相权衡，定国公会偏向谁，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于是，因着来之不易的皇子，众臣熄了火，接受皇帝将甄妍封为贵妃，甚至还有一两个激进的，当场上谏，请求皇帝让隆虑公主移出东宫。
他们对顾回的称谓，已经从“皇太女”变成了“隆虑公主”。
这件事传到顾回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东宫守着昏迷不醒的季往。
为了不打扰季往休养，顾回特意去了书房听下属回禀。
随侍的小太监愤愤不平地讲完这件事，还啐道：“这些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往日里见着殿下，哪个不是巴巴儿上赶着点头哈腰献殷勤，如今不过是添了个尚在襁褓的小孩儿，立马就调头来踩殿下，可见那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回却没说话。
小太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浑话，心里一紧，当即就磕下头想认错，谁知，前头却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小太监不敢相信，却还是壮起胆子抬头去看——
太女殿下正看着他，唇角微弯，眉眼间满是轻松兴味。
小太监忙低下头，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连连告罪：“奴才言行无状，请殿下息怒。”
“本宫何时怒了？”顶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随和。
小太监却没听出来，怕得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奴……奴才……”
“你在本宫身边几年了？”
小太监一愣，忙回道：“回殿下，有七年了。”
“七年，”却听那上头的声音顿了顿，“你是在本宫入主东宫那年调来的？”
“是。”
“你想在御前伺候吗？”
小太监一惊，又磕了下去：“奴才……奴才不敢。”
“不敢？”上头那位笑了一声，“可本宫不是问你敢不敢，是问你想不想？”
小太监登时冷汗直流，忙道：“奴才胆小，人也笨，御前的事都是要紧的，半点儿容不得差错，奴才实在是不想丢了性命。”
说完，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倒有几分像乌龟。
顾回艰难忍下笑意，继续问道：“不去御前伺候，那你想去哪儿？”
小太监却是不假思索道：“奴才哪儿也不去，奴才只想侍奉殿下！”说完，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如果殿下将来继……殿下不嫌弃奴才，还允奴才在跟前儿伺候，奴才就多读书多练胆子，绝不给殿下丢脸！”
顾回轻轻一笑，又问道：“今日，父皇是什么意思？”
话题再次急转，小太监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向顾回时，却还是有些不确定：“殿下是问，让殿下搬出东宫一事，皇上的反应？”
“嗯。”
问及此事，小太监忽然喜笑颜开：“殿下放心，皇上当即就骂了那几个小人，说他们妄议储君，扣了半年俸禄，还一人赏了十板子！”
“你很高兴？”
小太监不解：“皇上认准殿下是唯一的储君，殿下难道不高兴吗？”
顾回这次笑得很凉薄：“也许吧。”
小太监眉间紧蹙的疑惑不得消散，可张嘴时，却又不知该不该问，怎么问？
这边小太监还深陷在纠结中，那边顾回却已然开了口：“七年了，东宫里的土，也该松一松了。”
小太监猛然回过神来。
“若本宫没记错，御前总管汪宁已过花甲之年了。”
小太监点头：“汪总管今年六十有七了。”
“赵海到东宫当总管有多少年了？”
小太监想了想，回道：“殿下尚未入主东宫之前，赵公公就是东宫的总管了。奴才听人说，他认汪总管当干爹之后才得了这差事，到如今，少说也有十年了。”
顾回又笑了，她侧眼望了望不远处的香炉，青烟缕缕丝丝，缭绕不清。
顾回收回了视线，淡淡道：“都这么些年了，赵海也该回他干爹身边尽尽孝了。”
“这东宫总管的位子，也该易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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