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昔我往矣，君子如兰（三）

　　顾回默了片刻，轻声问了一句：“子兰，想见她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顾回垂了眼，沉声对外间儿道：“去请甄贵妃来东宫一叙。”

　　犹如五雷轰顶。

　　我攥紧了锦被，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殿下……刚才……说什么？”

　　顾回起身，将怀中已然熟睡的沐初放在柔软的罗汉床上，细心地替她掖好被子，然后才转回身来看向我，眸色一如平常：“请甄贵妃来东宫一叙。”

　　我扯开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可是殿下，我想见的人，是——”

　　“甄贵妃，”她平静地截断了我的话，“子兰，她的确，就是你想见的人。”

　　平静到残忍。

　　“可是，”我喉头一哽，“你答应过我的。”

　　锦被的褶皱加深。

　　“顾回，你答应过我的。”

　　固执又无助。

　　“是我无能，”她低下了头，声音很低，“对不起。”

　　我哑然失声。

　　是啊，在巍巍皇权之下，除了王座之上的那位，谁不是无能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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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过了两盏茶，又像是过了半个月的时间，门外才响起内监的通传——

　　“贵妃娘娘驾到！”

　　然后就见妃色的衣摆入眼，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

　　“贵妃娘娘。”

　　“太女殿下。”

　　互相见过礼。

　　“本宫与贵妃有要事相商，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顾回挥退了宫人。

　　视线上移，怀中是一个与沐初年纪相仿的婴孩。

　　“这个孩子……是谁？”

　　我听见自己哑着声音开了口。

　　“这是，”那人喉头似是哽了一下，“你幼弟。”

　　一语惊雷。

　　我浑身一颤，咬着牙，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多大了？”

　　“……三月有余。”

　　所有的侥幸和自欺欺人，都被粉碎，烧作焦灰。

　　我脑中那些零散的、杂乱无章的碎片，忽然被拼凑起来——

　　母亲入宫赴百花宴，受困宫中一夜，受伤归来却拼死不让人近身；

　　向来沉稳持重的顾回竟罔顾君臣礼法，无诏擅闯帝临殿；

　　父亲身为太傅，从不参与军政，却突然被任命军师随军出征；

　　母亲称归骊山看望外祖父，却一去不返，再无音信；

　　宫人议论，母亲与仙逝昭元皇后形容肖极；

　　我冒死拜入帝临殿，被皇帝重责；

　　母亲怀中婴孩三月有余，北境鏖战三月……

　　若是我季家子，母亲又何须找借口，躲出府去生产？

　　“哈——”

　　背上的伤还隐隐作痛，母亲抱着异姓兄弟站在我面前。

　　“哈哈——”

　　这个情况，一点也不好笑。

　　“哈哈哈——”

　　可是，我为什么……

　　“哈哈哈哈——”

　　忽然这么想笑啊？

　　“子兰，娘——”

　　“贵妃娘娘，”我脸上还带着笑意，“折煞微臣了。”

　　起身，撩袍，跪地，伏首，行大礼。

　　“臣，叩谢贵妃娘娘多年教养深恩，然，以娘娘贵重，臣，当恪守君臣之礼。”

　　默然，沉寂。

　　膝盖有些刺痛，背部的伤口似乎开始发裂。

　　可我不能起来。

　　君上未曾发话，臣子岂敢妄动？

　　她怀中那一直安静温顺的婴孩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你父亲……好好照顾他。”

　　母亲，不，如今是甄贵妃，说完这话，便抱着孩子离开了，步履匆忙得，像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她身后追赶。

　　顾回站在一旁看顾着酣睡的沐初，从始至终都不言一辞。

　　我慢慢抬起身子，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上只着里衣，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从今往后，再无母子，只有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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