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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节


兰爷退下了,他还不能退到后台去报个信,因为他必须陪同在侧,与太子一起观看。

        只听乐声响起,咚咚呛呛之声不绝于耳,一只穿着老虎皮纹戏服的人就踩着台步,开始了他的表演。

        那只老虎不紧不慢地在场中走圈,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尾巴,倒卧在假山石上,尤如美人靠石要醉酒的那般模样。

        老虎一边耍着尾巴,一边唱道:“我在等……等我的那个冤家……”

        开腔就这么一嗓子亮了相,唱腔尤如深闺怨妇。

        “我的冤家……他会驾着五彩祥云而来……听说能三拳两脚打死我……”这只深闺怨妇的老虎刚唱完,又听锣鼓声。

        画着红脸的武松踩着这鼓声的节奏,粉末登场,手端一碗酒,就开始唱起了三碗不过岗。

        旁边的搠思监就靠过来小声对太子说:“这个演武松的,就是万家班的戏班主,金贵。”缓了缓,又道:“就是,就是保下来的那个伶人。”

        太子瞪大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这么盯着金贵的脸。

        旁边的十二小声道:“儿臣觉得,这个伶人,怎么生得跟十三很像啊!”

        太子扭头看了一眼高驰,又看了眼十二。

        ……

        武松砸了酒碗,依呀唱了几句,就向老虎冲去,不多时,一人一虎就打成一团。

        老虎满场跑,嘴里唱道:“我的冤家……”女声式唱腔就像母老虎,那身段那小腰扭啊扭的,老虎不像老虎。

        老虎趴下了,武松就跳上去,骑老虎背上,继续高举拳头,各种花拳绣腿。

        众陪同官员就是负责营造气氛的,此刻全部拍手叫好……

        太子扬了扬眉毛,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初次见到这种低俗的戏曲,不习惯。

        《武松打虎》演完,《报恩亭》立即跟上……

        其实剧情很简单:大花演生母亲因与妻妾不和,生下一子,被迫抛在荒郊的报恩亭,幸被养父母拾得,将婴孩抚育成人。十五年后,孩子被生母带走,养父母思儿成疾,每天都天报恩亭,就盼养子能归来。养子得中状元,路过报恩停小憩,养父母上前相认,养子忘恩负议,不肯相认,把养父母当乞丐,只给他们二百钱就打发了。养父母悲愤致极,把铜钱打到养子的脸上,夫妻二人当场撞死在报恩亭前,养子也被滚滚天雷劈死……

        这是自《武松打虎》取消后,金贵唯一拿手的好戏。

        金贵左肩受伤,已经不适合武生,正在转型,《报恩亭》是文戏,挺适合他的。

        乐声之下,金贵的唱段、那做派、脸上、身上、台步、手头、脚底气,全是戏……

        太子第一次看南方汉人戏曲,也看不太懂,全场都有翻译给他讲叙剧情走向。

        曲终人散后,太子召唤金贵上前问话。

        金贵依照太监的指示,用清水擦脸,卸了妆容,穿着戏服被带到太子跟前。

        太子端正坐着,对他道:“抬起头来。”

        现场就有翻译官,将太子说的话翻译给金贵听,双方语言不通,金贵是汉人,听不懂官话,而太子也听不懂汉语。

        金贵抬头,与太子四眸相对……

        他看到坐在太子身边的高驰,初时一怔,随即放下心来,人是完好的,还没死,这几天他还是有些担心的,担心自己下手太重,将高驰打死了。

        高驰是什么身份,竟然能坐在太子身边,他不想追问,也没资格追问,还好,还好已经将人卖掉了,这个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人,永远也不会属于他了,他的内心有种失落感。

        太子端详了他的面容,温和地问:“你多大了?你的母亲以前做过宫女?”

        在场的随行人员全部是人精中的人精,太子能问出这句话,大家无不猜测金贵的身份。

        金贵摇头道:“小人今年二十岁,家母十年前就死了,母亲一生从未离开过临安,也没有去过大都。”

        “那你的亲戚,有没有人做过宫女?”太子继续问。

        金贵想了想:“没有,亲戚们都没有女眷做过宫女,她们也没有去过大都。”

        在场有位富商突然站出来,上前道:“太子殿下,小人知道一些事情。”

        太子对他下巴扬了扬。

        那富商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这个伶人叫金贵,是万家班的班主。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伶人。他爷爷是乐师,他爹也是乐师,据小人所知,他爹以前去过大都,还做了一年的宫庭乐师。”

        没有人注意到,最后“宫庭乐师”四个字刚出口,一直坐在旁边面无波澜的高驰,平静如水的眼神闪过一丝杀机,但是转瞬即失。

        太子弊了高驰一眼,没看出端异,就微笑着问那富商:“你想说什么?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摆。”

        那富商面露得意的神色:“金贵的亲爹叫万德胜,临安人士,与我儿子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万德胜年轻的时候,曾经跟随另一家戏班到大都谋生,还得到举荐,进入宫庭做乐师。后来他与我儿子一起喝酒的时候,说他入宫演奏的时候,与一个宫女有苟且之事。”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但凡思维正常的人,都脑补出各种香艳的画面。

        太子继续微笑:“哦,是吗?”

        那富商以为立了功,得意道:“万德胜品行不端,现因为一桩失道败德的丑事,被人告了关在衙门。”两人本来就有仇,这富商当年纳的小妾就曾经与万德胜欢好过,老头子心里一直在介意这件事,现在借机在太子面前告了一状。

        太子默了默,突然说:“宫讳之事是你一介布衣可以议论的吗?拉下去,杖毙。”

        富商哑口,哭都哭不出来,就被冲上来的士卫给押下去了。

        金贵虽然没听懂,也猜到肯定是这个富商老伯说错了话,才被拉下去了。

        在场众人都不说话,被吓坏了,他们也摸不清太子的喜怒,本着多说多错,不说不错的原则,无人再说一个字。

        太子环视四周,最后眼光落在金贵的脸上,缓缓道:“高驰这个名字,是我母后取的,代表独一无二的意思。我跟你们说一遍,高驰是我独一无二的十三弟,他的母妃是父皇身边三位淑妃之一。虽然他的母妃已经死了,但我也不容许有人欺负他。”

        地方官吓得直抖,咱们谁也不敢欺负他,不敢,不敢。

        太子又道:“高驰的母妃是大都人,入宫前从未去过临安,也不可能认识你的父亲。”这句话是对金贵说的。

        翻译官就将这句话翻译给金贵听。

        金贵叩头应了。

        太子的心情就不太好了,也不想继续看戏了,继续下一个项目。

        落脚的地方,是中书右丞相搠思监提供的一处别院。

        休憩时,太子把高驰招来身边,问他:“你倒好,说生气就生气,说跑就跑,把我留在大都,可有想过我的好?”

        现在旁人都退下了,留在身边的只有高驰和十二,是关上门来说话的时候了。

        高驰跪下,拜道:“儿臣知错了。”

        太子叹息一声,将他抚起来,劝慰:“你呀!从小就是犟脾气,不过我喜欢。你晓不晓得,这一年我可太忙了。你受太平一案牵连,被贬流放,我也着实心痛。待我抽了手,一定来救你。这不,我刚得了空闲,就收到搠思监的信,说临安有个要被斩的犯人长得很像你。可把我吓到了,要是你被杀了,还有谁能在我身边出主意。”

        十二赶紧说:“儿臣可以。”

        太子白了他一眼:“你的个性莽撞,替我冲峰陷阵还可以,论谋略,你不如十三。”

        十二:“……”

        太子拍拍高驰的手,说:“我知道你在临安受了委屈,听说你手臂被人打断了,眉骨被人打破了,锁骨也断了,我看到你这副模样,可真心疼。是谁能下这么狠的手?这次我来,就是亲自接你回大都,顺便看看临安的美景,听说江南风光好,当做散散心。你列张清单给我,欺负过你的人,名字全部写出来,我一一治他们的罪。”

        高驰垂目道:“谢谢太子殿下关心,儿臣做过许多龌撮事,受这些伤,是现世报。”

        太子笑了:“今天见到那个伶人,长得很像你,我有个想法,召他做你的替身,以后你大胆替我办事,出了事就让那个伶人去受处罚,我可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高驰缓缓抬头,微笑了一下:“光长得像有什么用?儿臣的风姿冠绝天下,哪是一个伶人能学得来的。替身这种是画皮画肉难画骨,儿臣不需要。”

        太子笑起来:“你从小到大都很自负,自认为风华绝代天下第一,我有时候想想都觉得你的行为举止幼稚好笑。不过也无伤大雅,你好好休息,这几天陪我游山玩水,玩腻了咱们再回大都。”

        高驰:“好……”

        太子到达临安的当天,亲临兰贵坊看戏,见到一个与高驰长得很相似的伶人,一个妄议宫讳密事的富商被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几乎在一夜之间,临安城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开始唱着同一首歌:

        “天上地下差万强,

        人生际遇很荒唐。

        种瓜得瓜豆得豆,

        嫪毐良种像始皇。”

        听到这首童谣的时候,太子一行人正在观赏西湖美景,突有太监来报,说这里有很多小孩子在唱歌。

        太子让人将这首歌词翻译给他听,因为没学过汉人的书,所以太子并不知道“嫪毐良种像始皇”这句歌词的意思。

        又找汉官来解释,说了许多,“嫪毐和秦始皇”的典故也讲了许久,太子总算能理解了,原来“嫪毐良种像始皇”是这个意思。

        随行官员不说话,太子没发话,他们绝不敢说一个字。

        这首童谣昨天都没有,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至于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且准确地将童谣的消息通传到太子耳朵里,这背后是谁在操作,他们没兴趣知道,也不敢追查。

        太子沉默半晌,突然对高驰说:“此事我原本不想管,但我不管,好像又绕不过去,我总不能把这些唱歌的小孩子都杀掉对吧。”

        高驰:“……”

        过了一会,太子突然笑起来:“不如,杀个人来助助兴。”

        大太监听到这话,就靠过来听候命令。

        太子说:“把那个伶人的父亲,就是以前做过宫庭乐师的那人,不是关在衙门里的吗?”

        大太监:“是的,那人叫万德胜。”

        “把他牵出来杀了。”这语气好像在说牵一只羊出来杀了似的,又看了高驰一眼:“你没意见吧?”

        高驰微微一笑,他能有什么意见,他敢有意见吗?

        地方官也过来请示太子,需要看时辰吗?一般死刑犯人,都是午时三刻拉到柴市口行刑,这也是有讲究的,午时三刻阳气最旺,行刑阴气重,阴阳相抵,就互冲了。

        太子想了想,道:“就入乡随俗吧,咱们现在就去柴市口。”

        既然是杀个人来助助兴,纯粹就是临时起意,不可能挑个黄道吉日,肯定得今天。

        天色尚早,太子一行人也不急,一路游玩行至柴市口。

        金贵昨晚没睡好,一整晚都在做恶梦,太子问他的话,他回答的话,都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

        直到天亮了,还听到太子在说:“高驰的母妃是大都人,入宫前从未去过临安,也不可能认识你的父亲。”然后就吓醒了。

        再一瞧,已经日上三杆,都这么晚了。

        大花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呼:“不得了,金贵哥,听到消息,马上要推岳父大人去柴市口问斩。”

        七斤也跑来:“大事,大事,德胜叔已经坐上囚车押出衙门外,听说要被斩了。”

        金贵只觉得脑袋“嗡——”一声巨响,爬起来就往外跑,路上还在问:“什么情况?我爹又没犯死罪。要不要去找善长叔他们来想想办法?”

        大花和七斤跟在他身后跑,气呼呼地说:“不知道什么情况,现在去找善长叔也来不及了,马上要到午时了。”

        几人跑到柴市口,远远就有官兵把守,内圈范围扩大,看热闹的百姓都围在外面。

        金贵给官兵塞了银钱,道:“这个犯人,他是我亲爹,官爷可否通融一下,放我进去好吗?”

        官兵掂了掂手里的钱,就放行了,让他们站前排,但不能靠近法场。

        万德胜也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来狱牢里看他,问了他当年在大都做宫庭乐师的事。

        那人还告诉他,当年我们兄弟几个喝酒的时候,你说过,与皇宫的一个小宫女有苟且,不管你是酒后吹牛,还是酒后吐真言,就因为此事,我爹死了。

        万德胜还是很内疚的,这么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怎么你爹就因此死了呢?

        那人说,因为太子殿下来临安了,太子听说了这件事,就生气了,你当年吹过的牛,说过的话已经害我爹送了命,我来就是告诉你,太子如果要追究,你要想好怎么应对,要么召认,将那小宫女召供出来,要么你否认到底,事情原由我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今天一大早,官府送来美味的饭菜,说是最后一顿,万德胜就傻眼了,什么情况?就最后一顿了?

        由不得他想太多,赶紧吃,然后关押囚犯的车就来接他了……

        押到柴市口了万德胜还是一脸蒙……

        刚到午时,太子一行人就到了,百姓们被隔得远远的看热闹。

        此时的万德胜带着沉重方型的木枷锁,脚上套着沉重铁链,看管他的狱卒告诉他,太子殿下要召你过去问话。

        被带过去了,依照指示,万德胜给坐在主位的太子殿下跪下行礼问安。

        太子下巴高抬,吩咐道:“抬起头来。”

        万德胜依言抬起头,他竟然有些庆幸,有生之年,看到了活的皇太子殿下,太子身边,竟然坐着他儿子,不对,这人生得与金贵很相似,他是高驰。

        原来高驰是太子身边的人,他就觉得这孩子面相十分尊贵,金贵说他是落魄少爷,家道中落什么的,竟然是太子的人。

        太子瞧了瞧他的模样,脑袋偏向高驰这边,低笑了一声:“还长得真像。”

        高驰:“……”

        太子绕有兴趣地问:“你叫嫪毐?”

        “小人叫万德胜。”

        “哦。”太子说:“你以前去过大都?还做过宫庭乐师?是哪年的事?”

        万德胜立即说:“至正七年。”

        话音刚落,安煦烈托托就跟达鲁花赤咬耳朵:“他撒谎。”

        达鲁花赤看了他一眼:“……”

        安煦烈托托低声道:“昨晚我彻底未眠,专门翻查了万德胜的档案。”再将声音压低了些:“至正六年正月,万德胜已经回到临安成亲,至正七斤十二月底,他的儿子金贵出生。他是至正五年在大都做乐师。”

        达鲁花赤的眉毛一挑:“此话当真?”

        “我敢以性命担保。”

        达鲁花赤暗笑:“想不想立功?”

        “……”

        靠过来咬耳朵:“你立即带人去将万德胜的家眷全部抓起来关押,以备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方便提审。”

        安煦烈托托问:“以什么罪名去抓呢?”

        “你不是以性命担保他在撒谎吗?欺君之罪难道不该抓起来吗?”

        “……”

        “如果人手不够,就带上我的人,马上去办。”

        “……”

        这边厢太子殿下还在掰着手指头计算,没办法,脑子不好使,终日忙碌于权谋之术,要论整人害人杀人的功夫,太子的脑袋是很清醒的,数字计算年份什么的,就转不过弯来了。

        太子不开口询问,旁人也不方便提醒他。

        还没算出来,最讨厌动脑筋了,太子终于把脑袋一歪,旁边的大太监就靠过来。

        “至正七年是哪年?”太子小声问。

        大太监回道:“太子殿下您是至元五年出生,十三爷比您小七岁,是至正五年出生,这人至正七年入宫做乐师,十三爷已经一岁多了。”

        得了准信,太子笑眯了眼,看着跪在前面的万德胜也顺眼多了,又问:“听说你做乐师的时候,睡过小宫女?是真的吗?”

        万德胜立即哭出来:“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小人生平好吹牛,尤其是喝了酒,嘴巴就关不住风,什么牛都敢吹,是假的,小人不敢,也没机会呀。宫女姐姐就好比九天仙女,小人就是地底下的烂泥,多看一眼都是罪过,这是莫须有的事,这都是小人酒后吹牛犯下的罪过。”

        他也不是傻子,知道太子亲自审意味着什么,这一次,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场戏,演得好,这一天就过去了,演不好,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当下哭得眼泪鼻涕直流,演得声情并茂。

        太子听了翻译的话,又笑着问他:“你这么喜欢吹牛吗?还吹过哪些牛?”

        万德胜哭得怂成一堆,像条软趴趴的虫子似的:“小人还吹牛,说在宫里吃过山珍海味,顿顿大鱼大肉。实际上小人入宫后都跟下人一样吃的白菜炖豆腐。小人从没吃过宫里的美味珍馐。”

        翻译完后,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随行百官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反正跟着笑就对了。

        太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乐得挥挥手,道:“牵下去。”

        太监应了。

        太子又说:“别误了时辰。”

        “……”

        万德胜被牵到刑场中间,狱卒解开了他的木枷锁,将他双手绑在一根长木上。

        他意识到难逃一死,终究还是演砸了吗?

        已经尽力了,他早已将生死看淡,终有一死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眼光一扫,看到场外站着的儿子金贵,女婿大花,还有七斤也来了,还看到挤在人群里的兄弟们。

        他想,有儿子送我,这辈子够了。

        万德胜朝金贵眨眨眼睛,用眼光告诉他: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太子看着下面的犯人,问旁边的人:“那首童谣是怎么唱的呢?”

        旁人念唱:“天上地下差万强,人生际遇很荒唐。种瓜得瓜豆得豆,嫪毐良种像始皇。”

        太子默了默,说:“把刀递给高驰,让高驰亲自动手,将这个嫪毐杀了。”

        高驰:“……”

        旁人:“……”

        太子看了高驰一眼,正色道:“只有你亲自杀了他,才能打破这个蛊惑人心的谣言。你觉得呢?”

        侍卫已经将刀递给高驰。

        高驰的身形定住了,过了许久,才硬着头皮,缓缓接过那把刀。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机械地走向刑场……

        因为他是背对太子,所以太子看不见他此时的模样。

        万德胜看到高驰拿着刀向他走来……

        他的视角能看清高驰的模样,那是一张隐忍到极致的脸,那双眸通红,嘴唇紧咬,下唇甚至咬出血迹。

        那握刀的手在颤抖,竟然在颤抖……

        竟然在颤抖……

        万德胜看到那闪着寒光的刀,不害怕,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有些不解,为什么高驰要哭?

        那是一张生得与金贵很相似的脸,那眼泪珠子包满眼眶,顺着脸颊溢出来,为什么要哭?

        其实他与这孩子并不熟,回想起来,初见这孩子,是父亲生病,他连夜赶回,照顾到清晨,看到这孩子在井边打水洗脸,他以为是自己的儿子,上前敲了人家的额头,还骂了几句。

        然后发现认错人了,就与这孩子多聊了几句化解尴尬。

        他回家住了前后十来天,统共与这孩子说了不到十句话,大多一问一答的模式。

        都说了些话呢?

        他想起来了,问这孩子是哪里人,这孩子说是大都人。

        他就说大都好地方呀,我以前也去过。

        这孩子问他,你去过大都哪里?

        他说我做过宫庭乐师。

        然后这孩子没再追问了,这几句话,是他记忆以来,俩人唯一交流过最完整的信息。

        可是,为什么这孩子要哭?

        他瞪大了眼睛,他觉得,他肯定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想他这辈子玩过的女人无数,若说在哪里留下个种,他还真没把握说不是,可他在大都的那年,就没沾过女色,那一年,是他最禁欲的一年。

        火石电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宫墙内,那美人如云,乐声丝丝入耳,他衣襟飘飘背着琴,跟随乐队入宫,宫女姐姐们路过,有人停下脚步打量他,长得像仙女那样的宫女姐姐看到他然后捂嘴低头笑……

        那时他正当年少,因为容貌出众,走哪里都自带招蜂引蝶,他回报了宫女姐姐一个微笑,这一笑,这么空灵,却胜似永恒。

        当年那个小宫女呢?

        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小宫女的模样,这个孩子是!?

        莫非真是那小宫女的……

        这一刻,万德胜的脸色卡白,他不敢想了……

        高驰差点失声哭出来,强忍之下,全身发抖,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只能缓缓举起刀……

        寒光刀影之下,万德胜突然啷声大笑出来,用尽生平最大的力量在笑:“哈哈哈——哈哈哈——”

        高驰:“……”

        众人皆不明白,为什么万德胜要笑。

        太子也看得皱起了眉,莫非这人是个疯子。

        万德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叫出来:“老子以前在宫庭做过乐师,睡过皇后娘娘——哈哈哈——你们晓得不晓得,老子以前睡过皇后——”

        众人全部:“……”

        太子听不懂汉语:“他说了什么?”

        翻译差点吓尿了,都不敢翻译。

        万德胜双手被捆着,但他能站起来,他也不怕了,反正都要死了,他站起来,像疯子一样又笑又叫:“你们晓不晓得,老子做过宫庭乐师,那晚月黑风高,老子睡了皇后,老子也做了一晚皇帝——哈哈哈——睡皇后——哈哈——老子当年进宫睡过皇后。”

        这边围观群众里,金贵、七斤和大花全部吓傻了,嘴巴张老大都合不拢,什么情况?

        事件瞬间升级,观围吃瓜吃果群众全部炸锅。

        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泼皮牛二激动不已,后来与狐朋狗友喝酒聚会的时候他就吹嘘:“你们晓得吧,万德胜以前睡过皇后,他还睡过我媳妇,我也睡过我媳妇,所以我与皇帝可以说是连襟。”然后被人告了密,泼皮牛二和他那贪婪的小妾都被官府的人抓去杀掉了,他竟敢说自己与皇帝是连襟,可不该死吗?这是后话。

        且说现在,吃瓜吃果群全部炸锅,但凡以前与万德胜欢好过的女人,身份都抬上去了,没人再敢骂她们是荡妇小表砸,她们这些女人全部都曾经是万德胜的女人,万德胜可是睡过皇后娘娘的,这普天之下,还有哪个男人能做到这一点。

        太子听了翻译的话,黑着脸,伸手,接过随从递来的弓箭。

        万德胜还在大笑大嚷,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老子做过宫庭乐师,睡过皇后娘娘——老子睡过皇后娘娘——老子睡过皇后娘娘——老子睡过皇后娘娘——”

        甭管这句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现在的汉人无力对抗朝庭,内心都压抑了深重的反抗情绪,这股情绪被万德胜喊了出来。

        汉家新娘的初夜权,率头胎的习俗,这口恶气被万德胜辦回一局。

        万德胜凭借一已之力,把朝庭皇族狠狠地羞辱了,皇帝、皇后和太子的脸皮给踩在地下,这世间,谁敢给皇帝戴顶绿油油帽子,万德胜敢。

        太子半眯眼睛,拉上满弓,一只利箭划破长空,准确射进万德胜的心脏,将他射了个对穿。

        万德胜平板后摔,直接倒下……

        他还没有死,眼睛还在眨,只剩一口气还在……

        高驰的神经要绷溃,他咬着牙,放下手里的刀,用颤抖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万德胜嘴角涌出鲜血,笑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最后一场戏,没有演砸……

        高驰又连续说了两句:“谢谢,谢谢……”

        万德胜笑着闭眼,走得安详,死前心之所念:死而无憾——

        ……

        金贵看到父亲被太子放箭射死,尖叫出来,声音刚从口里出来,就被人从后面给捂上了,那人力气极大,捂着他的嘴,将他拖出人群。

        回头一看,竟然是善长叔,旁边还站着朱元璋。

        金贵双手捂嘴:“善长叔,我爹他,我爹他——”

        李善长叹息一声:“我们刚接到消息就赶来了,时间太紧,无法安排兄弟们救人。”

        金贵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不停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爹。”

        朱元璋蹲下来拍拍他的肩:“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德胜兄是义士。”

        金贵哭着问:“值吗?你们这么做,值得吗?”

        朱元璋:“值。”

        金贵:“……”

        朱元璋又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们应该马上赶回去收拾细软,乘太子还没回过神来,逃命是上策。”

        金贵的脑袋已经无法思考:“……”

        朱元璋:“德胜兄临死前喊得这么大声,说睡过皇后,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你们全家都会受到牵连。太子现在应该在气头上,等他回过味来,你们就来不及了。”

        金贵赶紧:“那怎么办呀?”

        李善长:“莫急,上次大花就在安排后路,你们万家庄的东西,该卖的,都卖得差不多了,所有人等随时准备打包袱跑路。现在德胜兄被杀,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大花和七斤去拉他:“金贵哥,别再说了,咱们回去吧……”

        自古以来,大多数普通男人就简单的两个梦想,要么做秦始皇,要么做西门庆,说这套价值观一直沿袭至今也不夸张。

        万德胜完成了大多数男人的梦想,以身殉难,也是英雄所为了。

        许多年后,江湖上还流传着万德胜的传说。

        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分封104人公候,公爵25人,侯爵79人,伯爵79位,子爵11位,男爵23位,其中徐达位列武将第一,李善长位居文臣第一,万德胜位列23位男爵武将之一,这是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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