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温泉蛇影

　　佛曰：佛法在日用处，吃茶吃饭处，语言相问处。

　　我自然道是。就像是我桌前的这一桌盛餐，我吃的是饭吗？不，我问的是禅。

　　我留小北入竹屋已又是几日了，他的记忆状况还是不佳，好在我与他这一人一神相处得倒是还算融洽。

　　我虽会做饭，但素来懒于操作，便平日三餐都只吃速食汉堡的。自从他得知之后，便自觉领了厨房的活儿。许多凡人可能不信，即使是神也不是吸风饮露就可以过活的，就算饿死不了，食欲却还是健健康康在的。他乐于给我做些“小北式汉堡”，且味道不错，我也省去了每每往凡间跑的功夫，所以如今的小日子过得有愈发惬意的趋势。

　　在知道这件竹屋是我建做之后，他也会经常坐在院子里的那颗树桩上，给竹屋里的一些家具修修补补。或制个木头椅子，或做几个竹蜻蜓。我就坐在一旁折折纸鹤，指尖一点便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别的不干，专去干扰小北，给他点添乱子。

　　今日一早见小北又坐在院中用竹藤做着什么东西，一旁已放着几个编好了的大竹灯笼。见他这般心灵手巧的模样突然觉得可爱，便倚在门栏上欣赏了一会儿。

　　我从没想过能与凡人同居一室并相处的如此融洽，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有一天，在一片阳光甚好的大草原上，看到了一只狮子与一只松鼠头靠着头睡在一处晒太阳，明明应该是很违和的一幕却颇有种不可言喻的和谐。

　　我还是不清楚慵懒的晒着太阳的我此刻到底是何种心情，许是为神久了，渐渐忘了一些人类最纯粹的感情。又许是同他处了这几日，渐渐像是要习惯了这一刻最简单的平凡。

　　他好像终于没忍住，忽然道：“看够了就过来帮我一把。”他的声线天生很低，此刻却似乎比往常更沉了些。我回了神，才发现我已看着他的背影，发了良久的呆。

　　“何时发现的我？若需我帮你早说不是更好。”

　　他没有回我，只是默默从身后拉出一把小凳来，我便光明正大地坐了过去。可我坐下后他又不说哪里需要我帮忙的，连抬头看我一眼都没有，我便就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忙活。

　　这看着看着，不小心却看出兴趣了来，捞了他脚下几条竹节也跟着做。只是可惜做到一半就做不下去了，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反而像个篮子，便干脆做成了个竹篮子。

　　“小北，我拜你为老师吧！”

　　“什么？”他作势抬了抬头，眼睛却还是没离开手下。

　　“编竹子老师。”我玩笑道。

　　“……”

　　陪着他又坐了许久，觉得有些无聊起来，转头望着竹林深处发呆，脑中空空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见我性质缺缺，便唤我“苒苒？”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复他。

　　在这仙山中住着，虽看似隐居，实则我还是不得不时刻关照着凡界的一举一动，大事自能用神力感知，但微乎其微的凡人个体……我这些年一直放出草人去视看母亲和仁儿的动向，提心吊胆的岁月里，幸而她们还安好。

　　这么久过去了，身边又经历了很多不可避免的生离死别，我的执念也已淡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冲动，只还是希望能再见她们最后一面。我想，她们应该是用尽了一生所有的坏运气才遇上了我罢，所以我走之后的她们的人生，也该是一帆风顺了。

　　今天怎的有些多愁善感起来？我自嘲的笑了笑，低头却发现脚边多了条竹节的小青蛇。我心下一喜，转头对他笑道：“这是做给我的？”

　　他点头，拍拍手上的灰欲起身离开，我抬手止了他的动作。

　　“小北……”我从未与他谈心，现在却很想找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他思了片刻，道：“不像个神女。”

　　他这说法倒有趣，“那我像什么？”难不成像个神子？

　　“……”

　　他思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嘴角不可察的莞尔一笑：“像个小孩儿。”

　　我这次真的被他逗乐了，这世上除了我爸妈，还没人这么评价过我。况且再怎么说我也年长了他三、四十岁，被一个孩子如此说竟让我有种变年轻了的感觉，我便真笑出了声，扬眉道：“哦？阁下何出此言。”

　　“健忘，易满足，又不懂照顾自己。”

　　知足？我看了眼手中的那条竹蛇，原来他方才是这个意思，也是难为他这么心细了。

　　但细腻如他也还是有一点没说对。

　　“我其实并不容易满足，一直以来我都是贪得无厌的，已经得到了的却还想得到更多，所以最后才什么都没能握住。”这话是说过给他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是了：握紧拳头，你的手中是空的，伸开手掌，你便拥有了整个世界。我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着，却原来是没明白这个道理。

　　我很久没这么悲秋伤春了。

　　他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我，抬手轻抚了抚我的头。良久……久到头顶被他碰着的那块地方开始微微发热，隐约中听到他说了一句：“你很好。”

　　我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这是安慰还是自言自语，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能伤情很久的人。于我，没有什么事是吃饭睡觉摸耳垂或泡个温泉所不能解决的。

　　于是当机立断，今晚便决定带他去我在这竹屋中最骄傲的温泉瞅瞅。

　　本来是因为之前还没到泡温泉的最好时节，而小北身上又带伤便一直没想着去。

　　我猜他定是从没泡过这等仙泉的，如今带他来长长见识是其一，再者他的疗养也到了可以受外热的阶段了。于是今夜吃过饭后，我便拉着小北去我屋后的那池温泉享受享受。

　　之前小北曾提议说在此处可以栽些枫树。我以为然，就去北坡移了几株过来。现在我正坐在温泉池中，胳膊向旁一伸便是池延上的酒杯。放空时，周身雾腾腾的看那似火的枫叶落满红地，还真是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你若要问我六十四岁依旧保持皮肤滑润的年轻秘诀，我只能告诉你，这竹山温泉占了一成功劳。

　　“小北，你知道吗？像这种深山仙林中的泉水对人的肌肤有着滋养的奇效，若去山林间日夜用它洗身敷面，那就算半百的人也能拥有婴儿的皮肤。”

　　我微呡了一口酒道，“但有凡人不懂事，却将深山泉水硬是运到了尘世中去卖，掺入化学药剂，装在瓶瓶罐罐中。他们不知道，那水若是离开了山林，就只变成几滴死水罢了，与城中其他的河水、井水一般无二，没了灵气。其实让皮肤变好并不是因那泉水中有什么特别的成分，而是这泉水的好心情。它在山林间的心情是愉悦的，便也让你的肌肤愉悦起来。而让它们心死的，是凡人的贪念……”

　　“小北，你相信万物皆有心吗？”

　　他坐在我身边，环顾了四周一圈的山林野景，遂点头道：“信。”

　　“难得难得，我先前为人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不信的，是后来看到了才信的。”我转头看向他，“啊~真想让你也看到我眼中的世界，真的很有趣。”

　　他也回望我，眼神被雾气迷的有些温柔。

　　我其实很喜欢他的这双眼睛，烟灰色的像是精灵，在阳光下被闪耀得又透了些幽深的墨绿色，透明清澈的十分好看。

　　我情不自禁地戏弄他道：“不过小北，你看你身材这么好，脸蛋又生得俊，追你的小姑娘一定很多吧？”

　　他听后撇过脸去，对我的戏弄不予回答。

　　我当然没指望着他来回答我的，毕竟他失忆了嘛。见他不理我又继续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能文能武脾气还不差，这么一个三好青年摆在这儿，我就不信你没有女朋友。”

　　他还是不说话，我以为他在为失忆之事忧心，便劝解道：“不过在这仙山中养着，灵泉中泡着，一般人别说的补全记忆了，就是刚割了肾的也能在这儿把那颗肾给补回来。你也一定马上就能回去和你凡间的小女友重逢……”

　　他终于对我的话有了反应，开口打断我，“我没有。”

　　没有女朋友。

　　说得坚定，但这句话在一个失忆的人嘴中说出显然就没了什么气势。想来他应该是害羞了，正当我打算换个话题时他却突然道：“那你呢？”

　　“我什么？”

　　“男朋友。”

　　我噗嗤一笑。什么呀，原来我们严肃的小北同学也有一颗八卦心啊。

　　我摆手笑道：“也没有。”

　　不想他听后却一扫原先脸上的阴郁，颇有几分开心的神色。

　　岂止开心啊，简直是喜上眉梢！

　　看着他强忍嘴角的表情，我顿时有些撑不住脸了。自家的护国大神没恋爱可谈，是一件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吗？高兴点在哪儿？！

　　但既然他难得提出，我自然得满足满足他的好奇心，作势咳了两声严肃道：“虽说从前和我一般年纪的朋友们现在早已结婚生子，连孙子都能绕炕跑了。但你也知道，我活到一半突然跑偏变成神了，心性不高，眼光却高了不少。若是想追我，起码得先摘个几颗星星月亮来送吧？”这当然是玩笑话，即使不要星星月亮我不还照样单了这么多年。

　　见他不再搭话，我抬起头看天空，身子往池中又沉下去了些。但因竹山上空长期盘绕着的浓雾，如今头顶哪有什么星星？连个月亮都是朦朦胧胧的。便作遗憾状道，“哎，虽这林间景色雅致，但只可惜夜间仰首却无星空相伴，略是美中不足。”

　　“你喜欢星星？”

　　我理所当然，“没人会不喜欢吧。”

　　这话题有些无趣，我扯开了话头，又谈了一些国事，后来又扯到了禅佛。他虽记忆有损，但对那些的见解却很是独到，其间不乏有智答点悟我一二，让我对这次的夜谈屡屡感到惊艳。

　　聊天聊得尽兴，酒便也很快就见底了。

　　小北酒量不错，但只喝酒我又怕他的凡体肉胃会受不住。

　　酒是肯定要去添的，小菜也是要拿的，但当我正欲问他想要什么下酒菜时，只见他突然全身潜入了池中。

　　这又是什么情况？心血来潮想来个热水游泳了？我被他弄得傻了几秒，但一想又觉不对，心念该不会小北是那种喝醉了酒，表面看不出来，但之后会出其不意做怪事的酒品？

　　反应了片刻后，我便立马也潜了下去欲拉他上来。

　　一下去，一股热流扑面而来，扑得我的脸烫了烫。但这水是仙山灵水，烫也不会有什么伤害。但当我要施个术法在水下睁眼时，神力却一时失控了。这几十年间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不免有些慌张起来。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四十多年前那次大伤也是喝完了酒去游泳才遇上的帝鲲，怎么不长记性？

　　我又将二指抵在眉尾处集中注意力，这时，突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胳膊，一把将提上了岸。

　　我坐在岸边的石地上缓了几口气，抬头一看，临让他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侧脸因埋在温泉里而显得红扑扑的，还腾着热气。

　　而再往下看，他另一只手，正钳着一条死命挣扎的小青蛇。

　　这条蛇倒是匪夷所思，先不说它这身杀气腾腾的架势毫不遮掩，照理说蛇喜寒，一般这种草林青蛇不会自己出现在温泉里才是。这会儿别人不煮了它做菜，它倒好，不去准备准备冬眠，反而自己献身跳到了热水里作了一锅蛇汤。跳了也就算了，没烫伤烫傻，竟还能在这儿活蹦乱跳的。

　　小北手指一紧，就听青蛇脖子咔嚓一响，便不动了。

　　我靠近一看，那青蛇却变成了一竹制玩具。我看着眼熟，回忆了会儿才想到这玩具竟就是今早小北送我的竹节青蛇。

　　懒散了这几日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竹蛇是被哪个神给施了障眼法，才变成了活蛇。

　　幻术！最低阶的幻术！这可是我的专业！！！

　　在我的地界，我的眼前，用我最擅长的术法，而我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觉不对劲。我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

　　我探身去看那折了脑袋的竹蛇，还是原来那副讨喜的模样，却因被水泡胀了而显得有些呆头呆脑。但只是为了泡泡水吓唬吓唬我，哪尊大神吃饱了没事，还特地溜到我竹山，偷拿我屋里的玩具来吓我。

　　果然，当我拿过来细看，便发觉了不对劲——它的嘴中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我撬开它的嘴，顿时一阵淡淡的松香袭了满面，我大惊，吓得将手中的竹蛇狠命甩开，脑中嗡嗡的一片空白。

　　这香味我再熟悉不过了：柜格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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