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1 暖阳
小蓬莱号在惊鸿岭深处的越人村寨外又停泊了好几天。
这几天里薛默常与红鸩聚在一起,她们一起切磋议论越人蛊物以及其他惊鸿岭其他稀奇玩意儿,越来越投契。而每天早晨她都会到竹楼里给宋沅看脉送药。她每次来郁竹声都在一边陪着,非常关心宋沅的病情发展,因为宋沅往往在她还给自己诊脉时就说倦了然后又睡过去。
——小九儿,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才刚醒来就又要睡?
——师父还需多加静养。师叔可先去玩耍,我就在这等着,待师父醒来后再伺候他服药。
——那看来他这一次还真是发作得挺厉害……这样吧小九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你把药留下,他醒后我来照顾就好。
——这……这样妥当吗……
——怎么不妥?我会照看好他,你放心走吧。
说着他就把薛默让出去,满心觉得自己帮她一个大忙,毕竟那晚上薛默不愿走宋沅还发了好大脾气的。可薛默出门时满脸的不高兴,片刻后宋沅睁开眼也是悻悻然。气哼哼地把药喝完,他毫不客气地把榻边书卷向郁竹声扔来,说道。
——你也出去!别尽在这里晃荡、碍我的眼!
郁竹声赶紧避他霉头躲开,思量着这一次宋沅发病可真比在珉丘镇时厉害的多。可到晚上回来时宋沅的心情又很好了,他脸上挂着迷之微笑,像是一直在回想什么好事,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可郁竹声问他遇着了什么事他又不说,以至于郁竹声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门时他沾染了邪气……每次他这样担心时宋沅都会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上一阵,这才睡了。
于是到第五天上,郁竹声决定埋伏在房间外,看看宋沅独处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早早跃上楼顶,掀开一片竹瓦悄悄等着。天大亮后有人噔噔跑上竹楼来了,正是薛默。
她提一个篮子,一进门就唤道:“师父,师叔。”
郁竹声当然不会应她,宋沅也还在睡着。薛默在房中转了一圈,喃喃自语:“奇怪了,今天怎么出门这么早。”
不用说,她指的是郁竹声了。当确认郁竹声不在楼中后她一拍手显得极为高兴的样子,接着从篮子里捻出一片竹叶,到宋沅榻前轻轻拂他鼻子。
“醒醒,快醒醒。”她压低声音兴高采烈地说着:“阿澧不在。”
真是奇了怪了。房顶上的郁竹声心中泛起嘀咕。他不在她开心什么?再说她对宋沅怎么这样不客气,她平日里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的么?嗯私下里不叫自己师叔也就不提了……
宋沅醒来,脸上神情仍是懵懵懂懂的:“小九,你今天这么早?”
他打个呵欠,薛默静静地探他脉搏,非常关切地问他:“怎么样,今天可好一些?”
“还是好乏,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宋沅的语气神态恹恹的。
郁竹声更奇怪了,头一天他用书砸自己时可是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疲乏的样子,晚上他也分明睡得很好呀。
“这样呀……”薛默很忧虑,抚摩着他的额头:“这可怎么好呢?”
宋沅从自己额上握住她手,笑道:“你亲一亲我,我一开心便好了。”
这要求让郁竹声差点从房顶上掉下去,而房中的人根本没分心去察觉房上有没有人,依旧在说悄悄话。
“你呀你呀……”薛默轻声笑着,闭着眼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小声问:“现在好些了么?”
“没有,你得再多亲亲我几次。”宋沅眉目含笑,挽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薛默把手指在他面上一戳,低声乍舌:“这可不成——若被人知道我对你这样,定会说是因你现在无法反抗,我起了邪心、对你用强。”
“你不需用强,我绝不反抗。”宋沅不由笑出了声。
薛默不住地摇头:“哎呀呀呀,病了这么几日,怎么就学得这一套油腔滑调了?你是脑壳子坏掉了么?”
“啧啧你怎的学红鸩说话,了不得了不得,你要再和她在一起迟早是要学坏的……好吧我就是脑壳子坏掉了,你再亲一亲我,让它好起来好么?”
他两个低声呢喃。阳光从窗子照进竹楼,他们凝望彼此,额头轻触。竹枝竹叶哗哗地摇着,他抱着她,暖暖的金光落在他们身上。
趴在楼顶上看到这一切,郁竹声只觉心中爬进了一万只蚂蚁,一时间毛骨悚然,同时又面红耳赤。忙不迭地把竹瓦依旧盖好,他赶紧从楼上跃下来,悄悄往村外跑去。
原来宋沅染的是这等邪气,难怪天天笑得像个傻子——没救了,当真是彻底没救了!
跑出寨子,郁竹声一时间不敢回去。他想起自己这几天傻乎乎地赖在房中坏了那两个人的好事,简直是羞愧欲死。
他坐在榕树下发呆。想到宋沅和小九终于破冰,他开心之余念及自己,又有些不是滋味。清涟江水哗哗流着,他忽然听到附近隐隐歌声。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
“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是越人歌调,唱的却是汉语。郁竹声一愣,忽就明白唱歌的是谁。他兴奋地循那歌声寻去,唤着:“阿鸩,是你么?”
这是他在垂泪湖畔给红鸩讲过的诗歌集子中的《折杨柳》,她当时还曾兴致勃勃唱过的。江边苇叶一动,从河湾处撑出一只竹筏来,立在上面的不是红鸩是谁?
她笑吟吟也看郁竹声:“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当口跑出来?现在怪热的。”
时近正午,阳光已是炽烈。郁竹声笑着回答她:“小九儿到我楼中去了,我没得碍他们眼,只好出来。”
早看出宋沅与薛默是怎么回事,红鸩咯咯笑着,将竹筏一撑靠了岸:“那你陪我玩一玩去。”
郁竹声一笑跃上来。红鸩待他坐定,长篙一点筏子便滑出去。江风徐来,惊鸿山脉倒影水面,越女继续唱道。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寒夜猿声彻,游子泪沾裳。”
她的音色柔媚婉转,唱得兴致勃勃。郁竹声便忍不住说:“阿鸩,这诗中唱的是离人即将与心上人折柳告别,其心中是纷乱悲凉的。”
他将诗中意趣细细说给她听,她坐到他身边静静听着,忽然问他:“阿澧,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这……”郁竹声心中一怔。他从未想过什么时候回去。在这越人的青山碧水中闲适徜徉,间或与阿鸩相见相会,不也挺好的么?为什么一定要回去?
可他心中也明白,他,是一定要回去的。
郁竹声想了想:“小九儿还要与你记录惊鸿岭中的奇珍异物,宋沅又需静养……我想应还要再呆些日子的。”
“我已经带她去过垂泪湖,山上其他东西她也快记录完了。宋沅已不是最初半点不能震动的样子,小蓬莱号就停在寨子外,他大可以一路躺到绿柳城——你们,很快就要走啦。”
红鸩低声说着,声音很是惆怅。郁竹声心中一抖,突然惊觉离别就要来得这么快。她低头一片片揪着芦苇叶子再一缕缕扔到江里,他忽然想起在垂泪湖时她要已经讲的话本传说,便向她说道。
“阿鸩,其实后来青鸠把那半个传奇告诉了我。”
红鸩吃惊地看着他。
“凡人登神的故事一直在汉人间流传,从天梯建木上截下来的小枝叫苍木。它们如今已成长为参天大树,镇守在各个封魔之地——阿鸩,这就是你要寻找的故事。”
“苍木,是真的存在的?”越女呆呆地扶着长篙,呼吸急促,显得异常激动。
郁竹声笑了:“自然是真的存在,小九就是从苍木村来。不过那村子太过奇诡,一般人是去不了的;但在其他地方亦有苍木,比如瑟谷就有一株——阿鸩,你一直寻找这半个故事,是想到建木小枝处去看一看吗?”
是的。她要去,她当然要去!这是她娘亲至死不忘的心愿,亦是她的心结,她还要把苍木的样子告诉娘亲呢。
看她一时没有回答,郁竹声又问一句:“阿鸩,你想过要到外面去么?”
她微微笑着看他:“到外面?”
“对呀,离开惊鸿岭。”他立即向她娓娓道来:“离开惊鸿岭往东五十里就是云舞山,出山以后开始有汉人的村落大城。那些风物与越人很不一样。”
“阿鸩,你若有一天出惊鸿岭,我便带你游遍天下——不不不,是你想去哪儿,我便陪你去哪儿——你可愿出去略看一看么?”
他边说,边在心中向诸天神佛祈祷。他希望阿鸩说愿意,若她愿意,他是愿鞍前马后一直跟随她的。
红鸩一双明眸看着他,那眸间倒映清涟江的云影青山,盛放惊鸿岭半山风月。
“我愿意呀。”她粲然一笑:“可我出不去呀——阿澧,我听说汉人议亲早,尤其是你这样出身的大家公子。你议亲了么?”
“我没有。我父亲一直是想给我议亲来着,可我一直没去。”郁竹声心下一沉,声音便涩涩的:“你为什么出不去?”
“因为我族惯例,我这样的巫舞者,多半将来是要嫁给大巫的。长老们已经天天都在絮叨我。我若要出去,一要祝融放我,二要长老们放我。”
越人与汉人不同。越人的巫者和巫舞者可成家可婚配,目的是为了保证血统精纯、诞下灵力高深的后代。
“那,那你愿意嫁给大巫么?”郁竹声问她,声音忽然有些发抖了。红鸩嫣然一笑:“不愿意呀,祝融一直那么傻。”
郁竹声哦的一声,心才放下来,接着又小心地问:“他们要怎么才肯放你呢?”
这下红鸩又不说话了。她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着:“我们不说这丧气话了,走,我带你摘瓜去!”
她忽然低下头在郁竹声面上吻了一下,郁竹声当即整个人都呆住了。而红鸩依旧撑她的筏子唱她的歌,只是这一次用的越语。
“……昌州州鍖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
其声如同鸟鸣,郁竹声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了,于是只是静静地听她唱。他们转过一个河洲时遇着青鸠,他正在江边钓鱼。红鸩一心想着自己终于找到的传奇,郁竹声一直想着那个让自己失魂落魄的吻,都没看着他。而直到竹筏和歌声都去得远了,青鸠才微微笑道。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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