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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重托


  午后的烙云斋非常安静,金黄的枫叶,依然不停摇摆飘零,随风发出“沙沙”的寂寥之音,秋风肃杀,冬天仿佛近了。

  绿云如约而至,神色匆忙。

  短短两天内,她做出了两件背叛露霜阁的事情,简直是大逆不道,但是她却第一次,觉得问心无愧。

  这个早上,她陡然听说了陆岩柯和孟小莲的婚事,一种彻底而坦然的痛苦瞬间席卷了她,吞没了她,却也救赎了她。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干净利落,放下痴心妄想,好好做一个本分的奴才了。

  这是一件好事,任何僭越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是很小的时候,陆夫人就用实际行动教会她们的事情。那些不懂的人,已经消失在天地之间,了无声息了。可是长久以来,绿云都会记起他们的脸,清晰出现在眼前,用一种绝望的表情警告她,在露霜阁,守规矩是一等一的头等大事。

  陆岩柯匆忙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袍,披了雪白的大氅,神色凝重地跟在绿云身后,出了烙云斋。两人一前一后,在午后青白的天光里,急急往白墙尽头去了。

  绿云手中托着棋盘和棋篓,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就沉默着,一直走到了深巷的开口处,望见了逼仄巷道遥远的彼端,同样亮着一个惨白的开口。

  绿云这才躬身让路,请陆岩柯先走。白袍飞展,大氅飘摇,如同盛放的白莲,陆岩柯已经一脚踏进了深巷,仿佛踏进了一种严肃而必然的宿命。他没有回头,执着地一路前行,没有一丝畏惧和不安,宽阔的肩膀上跳动着深巷里难得的白光,错落飘摇,恍惚了绿云的眼睛。

  绿云也没有说话,她托着棋盘,静静跟在后面。

  直到一扇对开的铜环黑门前,陆岩柯停了下来,回头望着绿云,询问的表情,温和宽厚,绿云不由心中一动,却立刻收刹情绪,肯定地点点头,率先一步上去,打开了金黄的大锁。

  “咯吱”一声,乌黑的大门对开,露出一个敞亮的小院,干净明亮,种着清雅的绿菊。青屋檐下,竹藤摇椅上躺着一个光头的大胡子老者,斑白的胡须,健壮的体格,身负厚重的锁链,他正闭目养神,甚至没有睁眼瞧瞧推门而入的人。

  那人无疑就是吕刀子。

  “吕老爷子!”陆岩柯躬身拜揖,恭恭敬敬道。

  吕刀子忽然睁开了眼,大笑道:“好小子!终于来了!”

  那一声笑,爽朗浑厚,全然不似老者,气魄雄浑,带着一种热切的期盼。他毫不费力站起来了,身上的铁链发出了“哗啦”声响,却丝毫没有破坏他的兴致。

  陆岩柯也不禁慨叹,原来心中无枷锁,身体上的任何束缚,都终究是苍白的。他内心深处发出了一阵深深的慨叹,只因他看到了自己那隐形的枷锁,即将束缚他失去生命之前的每一个黎明,每一个深夜。

  那关于未来的一切,让他不寒而栗。

  “老爷子邀棋,晚生深感荣幸!”陆岩柯快步上前,扶住了几乎要被铁链绊倒的吕刀子。

  “不碍事,不碍事!”吕刀子却笑嘻嘻地推开他,双脚站得极稳,只是拊手大笑:“我听说,陆擎这个儿子最不像他,那必然是个好孩子!”

  “呸!”绿云正在摆放棋盘,因听到这句,忍不住啐了一口,怒道:“满口胡沁!”

  吕刀子却没有理她,继续道:“我还听说,你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老头子我除了爱刀,也好下棋,却是个臭棋篓子,不知道少年人愿不愿陪我这糊涂老头下一局?”

  “老爷子言重了,晚生荣幸得很!”陆岩柯温暖一笑,见他铁链还固定在地上,不由皱眉对绿云道:“我听说吕老爷子不会武功,为何这么大费周章锁了他,看得人心里难受。”

  他说得是心里话,眼见着胡须斑白的老者,竟被铁链拴着,野兽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阵凄凉。

  “哈哈!”吕刀子却笑得很无所谓,拉他往前走了几步,笑道:“不碍事,能够得着棋盘便好!”

  棋盘确实摆得刚刚好,吕刀子正好能坐在石桌一侧,棋篓已经摆在手边,纵横的棋盘,仿佛已经埋伏了凝重的杀机。

  陆岩柯缓缓解了大氅,递到绿云手中,转身坐在棋盘另外一侧,眼睛凝视着横竖错落的棋盘,露出一个思索的表情。

  绿云转身去屋里挂大氅,听见吕刀子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姑娘不必过来了!”她皱了皱眉头,没有停下脚步,也就没有回答。

  绿云还是回来了,就立在两人中间,沉默不语,静静注视着黑白错落的棋子,一颗一颗,颇有深意地落在横竖交错的棋盘之上。

  天地空旷,宁静遥远,仿佛只剩下了棋子落盘的声音,忽而如急弦的琵琶,忽而如悠长的古琴,飘忽不定,没有规律。

  吕刀子的手,犹如焦黄的磐石铸就,落子笃定,颇有泰山压顶之势;陆岩柯的手,如同温润的白玉雕成,落子从容,优雅得恍若翩翩起舞。

  绿云不懂博弈,却也被眼前交相辉映的智慧触动了。

  四只眼睛,流露着彼此欣赏的情怀;两只大手,捏着晶莹的黑白棋子,早已在棋盘上勾勒出一方恢弘的天地。

  吕刀子和陆岩柯,仿佛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用一种棋的语言。

  忽然,吕刀子一拍大腿,朗声大笑道:“好小子,聪明得紧!”转眼又重新凝视着棋盘,小心翼翼落下一子。陆岩柯眉头一皱,捏紧了手中的黑子,蓄势待发。

  这仿佛一场激烈的对峙,不亚于习武之人拔刀相向。盘旋辗转中,竟流露出同样的凌厉和气势,绿云不禁心中一惊。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棋盘中也纵横着杀机,不是大刀相向,却也同样是一种比武。而习武之人,或许也在下一盘不期而遇的棋局,杀伐决断,一样的纵横错落。

  博弈和比武,原来是殊途同归。

  她的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忽然暗了,一局棋,竟然对峙了整个下午。白暖的阳光慢慢散去,杀机隐约浮现在默默降临的暮色中。绿云在自天际垂落的昏暗中,缓缓睁大了两只精锐的杏眼,警惕性,顿时提高了。

  她悄悄拽了拽陆岩柯的衣角,低声道:“少爷,该回去了。”

  但是陆岩柯却没有回答。

  他和吕刀子,依然没有分出输赢。

  “哈哈哈哈!”倒是吕刀子先大笑起来,沉声道:“少年人回去罢,不能分出胜负的棋局,又何止千万?”

  他这一句,犹如醍醐灌顶。

  陆岩柯忽的释然一笑,道:“老爷子说得极是,何必非要分出胜负!”言毕已经起身。

  绿云快步往内宅去了,去取陆岩柯的大氅。

  就在这短暂的一刻,吕刀子忽然凑近陆岩柯,低声道:“嘉兴不霁楼,帮我找青夫人,告诉她我在这里。”

  陆岩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吕刀子邀他下棋的真正目的。

  虽然他还不懂真正的内涵,却知道,这必然是极重的托付。

  他不由肃然,微微颔首。

  吕刀子回头,见绿云已经远远往这边走来,又匆忙道:“让她务必来见我!”

  话音刚落,绿云已经来到陆岩柯身后,默默为他披上了雪白的大氅,安静的眼神,流过一阵怅惘。

  吕刀子看在眼中,沉默不语。

  陆岩柯保证似的,再一次向吕刀子点了点头,眼神交汇间,生出了一种超越俗世的理解和忠诚。

  吕刀子冲他挥挥手,慢慢转身,走回檐下的竹藤躺椅,“哗啦哗啦”的铁链之声,在他身后拖曳发声,不绝于耳。

  陆岩柯转身一瞬,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这必然是绝境中最后的信任,就如同他对绿云的信任,他实在了解这种无奈中凭直觉选择的信任,最怕的就是辜负。

  只因命悬一线间,寻找的,往往就是最后的一根稻草,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没有理由辜负这个神奇奥妙的不拘老者,仿佛宿命一般,他与吕刀子,四目相对一瞬间,就无端生出了无穷的惺惺相惜之情,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金色明霞,在黄昏的天幕流淌,最后的辉煌,渐渐没入无穷的黑暗。繁星升空之时,一抹残月也缓缓露出了冷漠凄凉的面孔,静静注视着空旷崎岖的天柱山。每一缕升腾的白雾,都如同一个落魄的幽灵,在天地之间,深涧怀中,寻求一个可托之所。这种寂寥,突然触动了陆岩柯某种共鸣的情绪,让他一瞬间痛楚不已,几乎不能前进。、

  他不由躬下身子,伸出青白的右手,狠狠按住了胸口。

  “少爷你怎么了!”身后的绿云见状,惊叫一声,赶上来扶住了他。

  陆岩柯脸色惨白,温和望着她,兀自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却陡然吐出一口鲜血,“噗”地落在雪白的前襟,好像一片散落在雪地里的红梅,清晰嫣红,却触目惊心。

  “你吐血了!”绿云手忙脚乱,着急地从怀中抽出一个翠绿的帕子,替他擦嘴。

  陆岩柯却好像一瞬间痴傻了,他没有在意溅满血痕的白袍,也没说话。两只突然空洞的眼睛,越过绿云的肩头,远远望着云的彼端,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珍贵却已经遗失的宝贝,他的眼神那么痛楚,让绿云几欲垂泪。

  夜幕深垂,将二人深深包围,绿云扶着陆岩柯,任他呆立,两眼望着遥远的天际,那里没有尽头,只有深重的黑云,无穷无尽。

  绿云扶着他结实拉紧的臂膀,心中充斥着酸楚,她太懂陆岩柯的情绪,只好抽泣了一下,哑声道:“少爷这是惦记杨绚姑娘的心病。她好端端的,其实就住在青雪书院。”

  陆岩柯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夜风这样凉,陆岩柯微微颤抖了一下。绿云的心,已经飘到了黑云的彼端,仿佛,终究要自由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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