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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假设的对手


  深秋时节的嘉兴,依然恬淡如常。纵然有肃杀秋风时时掠过,却还是优雅安静。夏日里鲜艳的颜色渐渐褪去了,留下的便是水墨丹青般素雅的秋色。这样的娴静,映衬着头顶湛蓝高远的苍穹,显得非常平和悠然。

  陆岩柯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到嘉兴了。

  绿水悠悠,垂柳依依的嘉兴,依然如同一位安闲的绝代佳人,在午后的温润阳光中兀自立着,若有所思。

  可是陆岩柯的心情,却与昔日里大有不同。

  如今他再访嘉兴,背负着一个吉凶未卜的重托,眉宇间,也只是警惕和凝重。江湖人都道青夫人性子乖戾,杀人自然不需要理由。他虽然带着吕刀子的托付,但这样唐突拜访,谁知道青夫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实际上,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这些年他来去嘉兴,不知道喝了多少不霁楼的女儿红,吃了多少不霁楼的西湖醋鱼,却想都不敢想,这里藏着青夫人。

  如今的江湖,听到“青夫人”三个字,谁都会打一个激灵。

  陆岩柯依然坐在不霁楼二层靠窗的位置,依然点了女儿红和西湖醋鱼,还加上一只鲜嫩肥美的卤水鹅。清风徐徐,大敞的雕花木窗格,框住了一方清丽悦目的景色,白的桥,被碧玉带子一般的绿水环绕着,如同无暇的白玉,几乎透明。垂柳轻拂,搅乱了岸边戏水的野鸭。

  轻纱一般柔和的天色,映着陆岩柯棱角俊朗的脸,却只照出了他心事重重的神色。他兀自端着白瓷的酒杯,却迟迟没有将飘香的琼浆送入口中。这本是沁人心神的上好女儿红,却不能勾起他的食欲。清风钻进了他的领口,一阵惬意。

  秋季的舒适,实在令人不舍。

  他怔怔望着远处的白桥,神色忧郁,眉宇间铺展难以言说的浓郁愁苦,仿佛最明亮的光也不能驱散。那种忧郁,比天边的愁云还要厚重,让他一张本该无忧的韶华面孔,凭空生出老人的寂寥和荒凉。

  他与孟小莲的婚约已经广泛散布出去了。江湖群雄,凡与露霜阁、凌虚教交好之人,如今都盼着开春那一场鼎盛婚宴。朋友相见,觥筹交错,好好在天柱山大宴几日,自然是美事一桩。

  大红的喜帖,烫着鎏金的喜字,却晃得陆岩柯睁不开眼。

  那仿佛是一场噩梦。很多次,他从梦中惊醒,只因梦到那漫天飘落,红色雪片一般纷纷而至的喜帖。在梦中,喜帖犹如一个个鲜红的鬼魅,生死不离缠绕着他。总有一双妖怪的眼睛,若隐若现,出没在喜帖之间,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诡异笑意,死死盯着他,久久不肯挪开。他总是一身冷汗,惊坐起来。

  这次离开天柱山之前,他终于见到了杨绚。鹅黄的长裙,飘至腰间的长发,上天造出了一种最惹人怜爱,最让人难忘的女子。

  他很久没有梦到杨绚了,想来是分离得久了,几乎不能清晰记起她眉梢眼角的具体模样。但是那鹅黄的影子,却种在了他的脑中,无法磨灭。

  所以,他常常有种错觉,那抹鹅黄,正在眼前飘动,却又极快地消散了,一丝丝,一缕缕,却依然明媚,安抚着他发涩的心绪。

  杨绚的腿伤,也终于好了起来,几乎能够下地走路了。绿云没有忘记陆岩柯的重托,一直在好好照顾她,这让陆岩柯十分感激。只是他永远不会明白绿云的心思,深藏在内心不可洞悉的一角,一旦挖开,只会鲜血淋漓。

  世上深藏的秘密,又何止千万。

  杨绚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她对陆岩柯的感谢,却永远保持着一种适可而止的距离,虽然隐约得几乎不见,陆岩柯却能深刻感受。

  彬彬有礼,却让人觉得很遥远。

  陆岩柯明白了,心中若藏着一个人,就再也装不进其他人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因杨绚的身影在他脑海心神中,扎根生长,不断壮大,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于是,他的心就再也放不进去任何人了,孟小莲只能眼睁睁徘徊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苦笑,他一样徘徊在杨绚的世界之外。那个灿烂美好的世界,必然是美到极致,藏着一个让杨绚用自己的思绪紧紧缠绕的男子。他只能路过,匆匆望上一眼,却丝毫无法进入。

  人的心,岂不是这世上最玄妙的东西?

  千军万马也不能进入,绝世高手也不能打开。完全是一个本心掌控的区域,他人便只能垂手相望,退却千里之外。

  所以那天,他向杨绚说起自己的嘉兴之旅,少女的脸简直就如同清晨的金色明霞,灿烂美丽,被一种幸福无比的情绪点燃了。

  然后,陆岩柯就听到了“王遮山”三个字,只是三个字,就将他凌迟地体无完肤。王遮山,就是悠然从容,端坐在杨绚那个华美世界中的男人,就是让他不能靠近一步的结界屏障。

  他宽容的心,第一次狠狠嫉妒了,沸腾着一种酸楚的滋味。

  只是,陆岩柯与生俱来,就有一种疏散情绪的天赋。这或许陆擎通过骨血传给他的脾气,也或许是常年在露霜阁置身事外养成的一种能力。所以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并且很快就在内心深处说服自己,终究不能成就的缘分,他又何苦不能自控?

  于是他平静地接受了杨绚的托付,去大雪山庄打听三少爷王遮山的消息。

  他微笑,因为杨绚的幸福,便是他最大的慰藉。他或许手无缚鸡之力,心中却是难得的坚毅和果敢。

  这种内心的强大,是陆岩柯不可撼动的精神意志,也是一种天分,以至于许多年来,陆擎都不能左右他半分。

  他平静地向杨绚保证,一定会打听王遮山的消息。末了,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笑容,低哑道:“开春,我便要成婚了。”

  那一天,天柱山的雾很大,浓稠得好像一层层细密紧致的轻纱,每一粒水珠都紧紧胶着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太阳躲在浓雾后,显得很暗淡。暗淡的光没有完全照出陆岩柯真实的表情,也没有照亮杨绚听到那句话的表情。

  她保持着沉默。

  陆岩柯也只好沉默。

  这实在是一个不容易回应的消息。

  是应该笑着道喜,还是敛眉安慰?

  陆岩柯知道自己为难了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谁看不出来陆岩柯对杨绚的感情呢?

  他在花厅里吐出的那口血,道出了他所有的秘密,关于他对于杨绚的感情,关于他不能消散的心绪

  杨绚或许也很清楚,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回应。

  沉默。

  末了,陆岩柯只好自说自话,展眉笑道:“到时候你来喝喜酒罢!”

  杨绚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美,像两只灵动的小鱼,游动流转,动人不已。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却道:“我想你爹爹不会同意。”

  陆岩柯苦笑,这样的回答,几乎是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他很尴尬。

  两人都笑了笑,这一笑,仿佛告别了一段过往,一种默契默默达成。

  如今他坐在不霁楼上,四周鼎沸,欢声笑语。这个世界,好像很快活。

  他却快活不起来。

  一到嘉兴,他便决定先去大雪山庄,见见王遮山。如果可以,他愿意帮助王遮山上天柱山,入露霜阁,让他带走杨绚。

  可惜他做好了十足准备,打算以不卑不亢的平和神色对王遮山陈述一切,甚至已经开始有点佩服自己的自控能力之时,却被门口的老者告知,王遮山出远门了。

  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变得虚无,荒凉。

  他的心中,流过一阵怅惘。仿佛自始至终,这都是他一个人的挣扎,一个人的心绪。他不由笑自己痴傻,和一个几乎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较劲,来去间,却发现,自己根本是在和自己较量。

  王遮山已经出发了?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那么这个敌人,是不是已经到了天柱山脚下?

  他应该尽快赶回去。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阵紧张,急忙招呼小二。

  笑嘻嘻的小二敢上前来,躬身询问吩咐,陆岩柯却低声问道:“你们掌柜的在么!”

  小二脸色一紧,笑脸陡然逝去,他警觉地低声问道:“可是小人招呼不周?”

  “不是。”陆岩柯凑近他,神色凝重道:“我有要事求见。”

  他强调了“要事”二字,凝眉端看小二。

  小二仿佛感受到了事关重大,遂行了礼,转身便低头退去后堂。不一会又出来,将陆岩柯带入后堂。

  熙熙攘攘的客流,依然拥挤在大堂,呼喊声,碰杯声不绝于耳。没有人注意到,白袍飘摇的陆岩柯,已经低着头,随小二穿过了隔断后堂的青布厚帘。两个人的脚步非常轻,袍裾带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呼呼”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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