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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心影


  暮秋沉重,苍穹暗淡,灰的云,笼罩着整个人间。

  入冬后,王遮山内力武功均已提高不少,他心中方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他很少能赢过露毓。只因他单学会了大雪山庄的功夫,而露毓却学会了很多他闻所未闻的奇绝功夫。

  曲天留下了一本本厚重典籍,泛黄的粗糙书页上,不仅记录了诡谲莫辨的轻功,收放自如的奇绝刀法,还有剑法,环法……以及深不可测的内功心诀,同时还收录了众多奇妙的海上方,有救人的,也有杀人的,很多都是他的手抄本。

  一个宏大而奇妙的世界,慢慢自王遮山眼前展开,引他领略从未体会过的玄奇。

  仿佛是江河奔腾,他兀自持剑,伫立于凛风肃杀的凄风中,眺望着高天后深藏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莫测的世界。

  天地广阔,恍若只剩下他一人。他要赶往一个遥远的地方,赴一场未卜的约定,风雨兼程,不敢有片刻松懈。

  在这漫长的练习中,他的心神,忽然与曲天相通了。

  刚刚知道孟庆丰便是那昔年名震江湖的毒王曲天之时,他的心中只有惊讶与错愕。

  如今,他倒觉得一切都是那般顺理成章。

  戴着面具生活的人,世间又何止是曲天一个?

  王遮山每每仔细研读曲天写下的那些武功心诀,仿佛总能透过已经黯淡的笔墨,感受到他的无奈苦涩,荒凉寂寥。

  戴着面具生活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戴着面具生活的人,都寂寞。

  无数的漫长夜晚,夏夜里或许有阵阵蝉鸣,冬季里会响起飞雪咆哮,曲天就坐在这小木楼的二层阁楼上,一边看书,一边写书。

  历经岁月,才有了堆砌饱满的书架,尽藏着江湖玄妙。

  王遮山如痴如醉,沉浸于这神鬼均不能惊扰的世界。操练中,也愈发觉得手中那把飞白刀渐渐与自己融为了一体。

  他忽然很想将这把刀放在屠风扬眼前。

  然而,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不过是一把刀。

  不能改变现实分毫。

  一日,王遮山与露毓于后院过招,立刻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轻功已经与往昔大有不同,他不由落地讶然叹道:“妙哉!”

  露毓也瞧出了他的轻功大有精进,随后落地淡淡一笑道:“确实灵了很多!看来,你已经将那本《燕子身》学得差不多了!”

  王遮山点了点头,道:“《燕子身》里提到,脚尖轻轻触碰树叶便能再次腾空而起,实在是妙!可惜我还没有参透。”

  露毓四转眼珠,微微一笑道:“你来捉我!”言毕已经一踮脚,翻身往空中去了。

  冬天的干枯树枝非常脆弱,露毓双脚落在上面,竟轻灵地没有震颤那树枝丝毫。

  王遮山旋即腾空,跟着飞掠而去,擦过同一根树枝,却“嚓”一声,将那细枝震得上下摇动,他不由摇头一笑,大喊道:“果然还是笨得很!”

  露毓已经收势,轻轻落回地面,抬头望着他正旋转而下,落地间依然扬起一阵几乎不见的尘埃。

  那微微起舞的扬尘,没有逃过露毓锐利的眼睛,她瞧着王遮山的双脚,淡淡道:“追赶别人的时候,你心头焦急,足下自然用力过猛。”

  王遮山瞪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气息随心浮动。什么时候你能管住自己的心了,便能管住你这双脚。”露毓接道。

  王遮山若有所悟,抬头瞧了眼恢复沉默的干枯脆枝,道:“不错!发力腾空之时,我总觉得呼吸不稳。”

  “是心不稳!”露毓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伸出青白细腻的手掌,轻轻落在他心口的位置,两只眼睛忽的闪烁一阵温婉的光,静静凝视着他。

  她触摸到那厚实温暖的胸膛,也触摸到一串起伏的轮廓,仿佛是珠翠一类,正揣在王遮山的胸口。

  那是什么?

  露毓默默地想。

  那只手凉极了,隔着一件单薄的秋衫,越过那被他身体不断温暖的攒珠璎珞圈,丝丝寒意依然袭心而来,他不由心口一冷。

  “为什么你的手……”他犹豫了一下,接道:“总是这样凉?”

  温婉光彩一闪而过,露毓波澜不惊的眸子,陡然兴起一丝涟漪。

  她蓦然收回自己的手,沉默不语。

  这是露毓的秘密,永远也不愿让王遮山知道的秘密。

  这药继续吃下去,她迟早会变成百分之百的毒人。

  到那时候,她将变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之躯。

  古往今来,尚无人到此境界。

  露毓不敢想象,到了那天,她的头脑是否会被毒药侵蚀,她会不会认不出王遮山?

  苗疆有一个传说,曾经有一个女子因为思念自己的丈夫,便以奇绝毒药将他已死的血肉之躯唤醒。然而,那复活的丈夫,却因为被毒药清空了记忆,再也认不得她了。

  青夫人这味药,是毒王的秘方,无人能解。

  “王遮山!”她忽的认真道:“我死了你也没什么罢?”

  王遮山,我想以绝世的强悍护你周全。

  这才是露毓真正想说的话。

  决心要变成“毒人”那日起,保护王遮山,帮助王遮山,就是她的全部念头。

  第一次见到王遮山,落雪无声,天地间那样开阔。红梅树下,俊拔的少年第一次映入她的眼帘,便如同刻在瞳中,再也不能剥离。

  “好端端怎么说起这种话了?”王遮山讶然道,皱起了眉头:“可是我刚才说了什么错话?”

  “没有。”露毓淡淡道:“我随便说说。”

  “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王遮山脸色凝重道:“为什么你永远都不快乐?露毓,我多么想看到你开怀地笑一次!你何曾真正笑过?”

  他盯着她泛青的苍白面孔,望进那双止水般的漆黑双瞳。

  那双瞳,如同浩瀚幽暗的苍穹,隐隐透出天幕之蓝,瞬间便能淹没他所有情怀。

  那是一双何等美丽的眼睛,却如此冷淡,平静。如同坚冰雕凿而成,任你暴雨烈火,亦是岿然不动。

  这是一个没有长着人心的人。

  我不快乐,是因为你。露毓在心中默默道。

  然而,她微微扬起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漆黑的眼眸只淡淡瞧了王遮山一下,平静道:“有什么可笑的?”

  王遮山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又见她神色颇为冷淡,便只好叹气道:“罢了!”

  露毓却“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窘得王遮山也跟着一笑。

  这一次,她笑得有几分真诚。

  这一次,他笑得有几分如释重负。

  次日,寒风起。

  王霜带着一封信匆忙而来。

  原来,卢云笙听说三少爷王遮山身体恢复,特邀请众堂重聚洛阳,共商大计。

  这是一封简短的信,同时也表达了卢云笙对王遮山的关切之情。

  “这阵子倒真的难为卢堂主了!”王霜道:“董文竹的一举一动,他总是悉数传来消息。”

  “我看未必!”坐在窗边的露毓却淡淡道:“董文竹到宝库的事情,他就只字未提,让我们扑了空。”

  “他不是董文竹的心腹,不知情也属正常。”柳邦华瞧着楼下行色匆匆的行人,低声道。

  此刻,王霜,王遮山,露毓与柳邦华,正坐在嘉兴不霁楼二层的雅间里。

  “怕是不愿意说罢!”露毓以手支颅,颇有深意道。

  王霜听了这句,拧眉不语。

  露毓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为什么在洛阳?”露毓似是漫不经心,接道。

  “合志堂发出邀请,”柳邦华道:“自然是洛阳。”

  “卢堂主一向人品贵重……”王霜思量一番,忽的沉声道。

  露毓但笑不语,忽的皱眉道:“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走一趟!”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遮山终于道,飞白刀古朴的刀鞘在他腰间闪着微弱的光,银丝紧缠的刀把却闪着另外一种奇妙的光,非常与众不同。

  王霜盯着那刀把,忽然道:“你换了刀?”

  王遮山低头看了看腰间那把不长不短,尺寸绝好的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王霜的脸色略微一变,旋即恢复了平静道:“是该去一趟!”

  “我们不应该怀疑卢堂主。”柳邦华重新坐回椅子道。

  “嗯。”王遮山微微一笑道:“用人不疑。”

  露毓却请哼了一声,淡淡一笑。

  “露毓小姐说得却也不错。”王霜拧眉道:“如今庄中暗潮涌动,局势过于复杂,谁也不知道……”

  “王管家!”露毓瞧了王霜一眼,淡淡一笑道:“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露毓。”

  王霜笑了笑,接道:“我自当唤你小姐,只因有时情急,却又忘记了。”

  “那不如干脆喊我露毓!”露毓翘起嘴角道:“我听着亲切。”

  王霜蓦然一顿,忽的和蔼一笑,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四人可谓相依为命,共同进退,不知不觉中,心便离得很近很近。

  于露毓,更多的时候王霜像是自己的亲人,而不是大雪山庄的管家。

  她喜欢王霜喊自己“露毓”。

  王遮山瞧着露毓淡淡的笑脸,心中也一阵温暖,不由也跟着微笑了。

  他多么希望露毓能褪去这身冰壳,像个普通的女子那般快乐。

  然而,江湖凶险,罡风劲雨,普通的女子,真的能平静幸福么?

  丘羽羽!

  王遮山心中忽的掠过这个名字,他的笑脸僵硬了,怅惘瞬间填满他方才还明亮的双眸。

  一张温柔的笑脸,缓缓浮现在他眼前。

  丘羽羽,他苦涩地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江湖风浪,她那孱弱的身子可经得起?她在哪?过得可好?谁替她遮挡无尽的凶险?谁替她驱赶无边的黑暗?

  谁来护她周全?

  苍凉与凄苦涌入他的胸口。

  曾经发誓要永远保护她的自己,如今却这般无力和遥远。

  他不禁伸出手,按住了愤懑的胸口,依然能摸到那微微起伏的珠子轮廓。带着体温的攒珠璎珞圈,依然揣在怀中,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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