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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洛阳雪


  冬天倏忽铺天盖地,寒气渗透整个世界。

  王遮山一行人到达洛阳那日,天空中正飘落今冬第一场雪。

  苍穹低垂,灰暗荒凉,落下迷蒙晶莹雪花,飘落在开阔纵横的洛阳街道。那些雪花还来不及凝集堆砌,便化作了潺潺细水,泠泠铺满了街面,光可鉴人,倒影着烟灰飘雪的远天。

  王遮山率先自青布帷幔的马车上跃下,回身将王霜扶了下来,露毓与柳邦华随后也跳下车来。

  这大半年的操劳,王霜似乎苍老许多。

  他的感官,仿佛再也不若从前那般敏锐,握刀的手,亦不能完全收放自如。

  衰老,当真可以埋没一切,任你英雄盖世,任你豪情万丈。

  玉心堂的弟子早已赶去拍那扇朱红的大门,开门的正是合志堂的门丁。

  卢云笙听闻消息,已经一路小跑,率领堂中弟子迎到了门口。

  “三少爷!”卢云笙迎着迷雾般的小雪,向王遮山跑来,远远喊道。

  细雪中,一把新刀在他腰间闪着寒光,温和的声音一如往常,透着热切的期盼。

  “使不得!”王遮山大步上前,稳稳扶住俯身要行大礼的卢云笙,朗声道。

  “三少爷!”卢云笙没有抬头,似是哽咽一下。

  “三少爷无恙!”王霜感慨道:“你等放心!”

  “王管家!”卢云笙唤了一声,又分别向柳邦华与露毓行礼,方才重新立端,遂率众弟子分列两侧,将一行人迎入花厅。

  露毓走在最后,远远盯着卢云笙腰间那把新刀,忽的皱了眉头。

  众人来到花厅,纷纷落座,丫鬟奉上热茶点心。

  门外细雪,一时间下得更密了。花厅内,炭火“兹兹”响着,却是温暖非常。

  王遮山等人,陆续褪去大氅,均围坐于炭火四周,手捧着温暖热茶,说不出的舒心惬意。

  露毓盯着卢云笙笑容满面的脸,忽的问道:“卢堂主,你的红线刀呢?”

  卢云笙盯着露毓,波澜不兴的双眼,止水般平静,笑道:“传给犬子了!”

  露毓淡淡一笑,将茶盅送到嘴边,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

  “卢宁还在北面罢?”王霜问道。

  “一年难得回来几趟。”卢云笙点了点头,父亲的骄傲闪烁在眼中,他咧嘴宽厚笑了笑,接道:“或许不久便能接替我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瞧了眼王遮山。

  王遮山正在烤火,寒气正随着上升的体温被缓缓排除身体,至此方觉精血全部活络起来,头脑也跟着神思一清。

  洛阳的冬天非常冷,干燥的冰寒之气,几乎可以凝结人的思维。

  “卢宁很好……”王遮山缓缓道。

  卢云笙转过脸瞧着王遮山,等待他后面的话。

  然而,王遮山突然顿住,却没有再往下说。

  卢宁确实一表人才,于盐路叱咤风云,为人豪气干云天,又身为堂主的儿子,接替堂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私下里,王遮山却一直诟病其挥金如土的豪放天性,担心那终究会成为合志堂的祸患。

  卢宁若不改心性,合志堂不稳。

  合志堂不稳,盐帮不稳。

  这是王遮山心里的话。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吐出那句不咸不淡的话,旋即将面孔藏在茶盅后,缄默不语。

  卢云笙已经注意到这位未来庄主那微妙的情绪变化,他呷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热气,道:“卢宁就是性子粗点,再在北方盐路上磨砺几年,定能沉静下来。他太年轻了……”

  “卢堂主!”王遮山忽然抬起一双精锐的眼睛,盯着卢云笙,轻声道:“卢宁做不做堂主,你我说了不算。”

  卢云笙讨了个没趣,便讪讪一笑,接道:“正是正是!三少爷说得不错!”他的笑音消散在火光中,心中陡然一沉。

  原来董文竹说得没错。

  这些日子来,卢云笙不断地思量,不断地追问自己,他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然而,这一刻,听到王遮山这个未来庄主那一番话,他心中忽的冷了。

  “卢堂主一向辛苦了!”王霜打断二人道。

  “应该的。”卢云笙淡淡一笑道。

  “其他各堂何时碰头?”柳邦华问道,跳跃的火焰映红了他健康俊朗的脸。

  “就这几日!”卢云笙笑道:“这次咱们真当好生庆贺一番,三少爷痊愈,大雪山庄无忧矣!”

  “正是!”柳邦华拊掌大笑道:“终于不是群龙无首了!”

  王遮山笑了笑,悄悄看了眼卢云笙,见对方依然笑吟吟饮着热茶,仿佛丝毫没为方才自己不留情面的话感到难堪,心中略微一宽。

  需知,情义是情义,道理是道理。

  通观全局,运筹帷幄,才能管好偌大个山庄。

  这是屠风扬言传身教,留在王遮山身上的气质和作风。

  所以,屠风扬才没有给董文竹留面子,王遮山也没有给卢云笙留面子。

  纵然是号称“刚柔并济”的师徒俩,却有着同样的坚硬之处。

  那便是原则。

  在原则面前,哪怕是深藏不露的屠风扬,哪怕是如同自己黑刀一样能屈能伸的王遮山,都会变得不近人情。

  原则,当真是不能破坏分毫的么?

  这一次,原则却实实在在为王遮山埋下了祸根。

  他仿佛隐约感到一阵不安,却又无法形容。

  他静静望着卢云笙笑容可掬的模样,心中却沉沉如同门外灰暗的天幕。

  露毓一言不发,安静喝茶,同时也无声地望着卢云笙。

  次日起,陆陆续续有各堂子弟到达洛阳。

  细雪蒙蒙,接连下了几日,地上却只是积了薄薄一层霜雪,轻掩着青石板路,透着隐隐的冷光。

  一步一个脚印,合志堂朱红的大门外,落满了凌乱的脚印。

  卢云笙依然与往昔一般,和气地将众堂子弟一一迎进院中。这一次,没有红缨在他的刀背跳跃。寒风中,一把通体银白的新刀,藏在同样光亮的刀鞘之中,挂在他的身畔,精美华服却依然不能掩盖那把刀通身荡漾的煞气。

  卢云笙的杀气,一向藏于刀中,换一把刀,依然寒气阵阵。

  肃杀风雪,一日不曾停歇,众堂到齐那日,雪依然纷纷扬扬下着,几乎覆盖了所有的街道。

  花厅内,众人依次落座,都瞧着王遮山,也瞧着董文竹。

  如今这庄主之位,仿佛只在二人之间,他人均是心照不宣,默默不语。

  “邀请各位重聚洛阳!”卢云笙一抱拳,和气道:“主要是说说庄主之位!如今三少爷痊愈,这庄主之位……”他沉吟了一下,不经意间瞧了眼董文竹。

  董文竹半阖双目,动也不动,静静坐在离炭火最近的椅子。

  “七烟堂堂主柳仙仙外出失踪,至今没有下落,想来各位已经知道了!”卢云笙道。

  王遮山几人皆是微微一惊,想起了永远留在石室内的柳仙仙,心中均是一沉。

  然而众人听到这个消息,亦不过是嗟叹一番,叹息几声,更多的思虑依然放在那庄主之位上。

  “诸位!”常生于纷乱众人间起身道:“我看,这天寒地冻的,诸位难得一聚,不妨先大宴一番可好?一来是庆祝三少爷身体康复,二来嘛,也让咱们好好思量几日!”

  “常堂主说得好!”欧弘书起身道:“我看,先好好喝上几杯才好!”

  露毓眼睛转动了一下,瞧了眼王遮山,王遮山也正瞧着她,两人交换了下眼色。

  王遮山起身道:“我同意!诸位一路车马劳顿,好酒好肉最是痛快!”

  其他人既未表示同意,亦未反对。

  一时间,花厅内安静非常,只剩下了炭火跳跃发出的“啪啪”声。

  “就这样罢!”董文竹忽然淡淡道。

  “那好!”卢云笙爽快笑道:“我这就去安排,诸位好好在我这合志堂热闹一番!”

  花厅里的气氛却好似凝霜般,一点也热烈不起来。

  每个人都匆忙掩盖了自己凝重的神色,迎合着点了点头,露出勉强的笑脸。

  此等情况之下,谁能纵情豪饮?

  然而,卢云笙热情的笑声填满了花厅的每个角落。

  这日夜里,王遮山接到了卢云笙的邀约,单请他一人。

  他心中一沉,正看到露毓望向他。

  “单刀赴会。”他淡淡一笑道。

  “果然!”露毓拧眉道:“我看是鸿门宴。”

  客房里,四人均小心地保持自己极低的声调。

  柳邦华皱眉道:“我带来的几个,都是玉心堂的高手,跟着你去罢!”

  王遮山摇了摇头,低声道:“玄机在宴席间,任是谁也不能在我左右。”

  “他怎么说?”柳邦华不解道。

  “他道只是略备薄宴,与我叙旧而已。”王遮山的目光闪烁一下,凝视着跳动的灯影。

  “卢堂主不会背叛庄主罢!”柳邦华叹气道。

  王霜眉头紧皱,叹息道:“他一向最终道义,如今这番,或许另有曲折。”

  “我却觉得很有不妥。”露毓瞧了眼王遮山,凝重道:“为何在大宴中还要特设小宴?”

  “有些话,要一对一说罢。”王遮山淡淡道,旋即无奈一笑道:“无论如何,还是得去!”

  “去!”王霜果断道:“去了才知道他到底想什么。”

  “如今在卢云笙的地面上,我们太被动了!”柳邦华摇了摇头,叹气道。

  “他不会妄动!”王霜沉声道:“卢云笙心思最为缜密,他这么做,必然有说得通的道理!”

  “那就来个单刀赴会罢!”王遮山道,旋即转向露毓笑道:“这么晚了,你回房歇息罢!”

  露毓舒展了下僵硬的胳膊,慵懒道:“我倒要看你怎么唱这出《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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