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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酣酒伞影间


  转眼间到了年末。

  十二月的深冬,雨雪蒙蒙,整个嘉兴的青石板街道皆是泠泠溟溟,倒影着烟灰的天空。

  雨与雪交织在一起,自高远苍穹纷纷飘落,静静湮灭在湿漉漉的街道。

  不霁楼的红灯兀自于风雨中摇摇晃晃,飘荡间却红得更加鲜艳。

  “非仙亦仙,不乐也乐。”

  一对门匾亦被湿气润得格外醒目。

  二楼靠窗的座位,独自一人的王遮山静静坐着,思绪飘得很远。

  宽阔身躯,裹着一件暖和厚实的黑棉袍,依然山一般崔巍。

  他正捏着酒杯,自斟自饮,偶尔望向窗外,瞧着街道对面那被雨雪洗刷得好似壁英的白桥。

  绿水潺潺,行人匆匆。

  天地昏蒙,却没有破坏嘉兴的清丽丝毫。

  浓妆淡抹总相宜,江南永远美。

  午后,不霁楼一楼早已挤满了客人。

  人声鼎沸间,觥筹交错。

  杯盏人海间,肩上挂着白色汗巾的小二,一个个稳稳当当托着盛满美酒佳肴的木盘,自如穿梭于如潮的人流之中。脚步轻快,动作麻利,形成一道有条不紊却又缤纷错落的景致。

  酒香在空气中弥漫,令人沉醉。

  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这个还不够?”一个清朗男声自窗下远远传来,洪亮悦耳,带着明快的笑意。非常沉稳却十分又轻盈,中气十足,显然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王遮山不由侧耳细听,听出了这个年轻男子的浑厚内力。

  “不卖!”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应道,是个老头,听上去沉稳苍凉,充满傲气。

  “加上这个呢?”年轻男人朗声笑道。

  窗下显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吵嚷声此起彼伏。

  年轻男子说完这句,人群早已炸锅,孩童的嘻嘻笑声夹杂于鼎沸之中。

  有人大喊道:“这么大颗宝珠?”

  “好东西啊!”亦有人垂涎道。

  老头却冷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不卖!”

  年轻男子轻笑一声,朗声道:“再加这个呢?”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更加激动的喊声。

  “这么大块玉璧!”有识货的已经大喊起来。

  “是个物件!”老头淡淡道:“夜光璧么。”

  “正是!”年轻男子笑道:“这还不够么!”

  “不卖!”老头依然不耐烦,冷冷接道:“老夫要走了,让开!”

  “等等!”年轻男子沉声道,笑了两声,接道:“那么,再加上这个!”

  人群立刻如同奔涌的潮水般激荡,有人大喊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南海鲛绡!”老头淡淡哼道:“老夫也不稀罕!”

  年轻男子不笑了,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王遮山被这有趣的对话吸引着,不禁屏息细听。

  安静了片刻的人群,忽的再次爆发一阵骚动。

  有人忽然大喊:“老头,你就卖了罢!我都看得流口水了!”

  老头淡淡哼了一声,沉声道:“那你卖去!”

  “我要有你的这劳什子!”那人无奈笑道:“早卖这公子了!是不是啊!”

  “是啊!”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

  “这样也不行?”年轻男子终于无奈道。

  “不卖!”那老头依然坚定道。

  “哎!别走啊!”人群中发出一阵叹气声。

  王遮山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端着酒杯,起身向窗外望去。

  此刻,不霁楼外纵横的街道,正泠泠泛着冷光。各色油纸伞,如同缤纷的花,错落绽开,于热闹非凡的街道来往,遮蔽了伞下人的面孔,只露出他们起舞的袍裾裙角。

  对面那幢低矮的小饭铺,虽简陋,却依然是客满盈门,幌子在风雨中招展如旗。

  他望了一圈,低头发现,原来人群正在窗根下。

  斜雨细雪中,人头伞面攒动间,正立着一个俊拔清瘦的年轻公子,背对着王遮山,身形挺秀。一身白袍绣满闪着银光,似是银丝又仿佛绸线,璀璨华贵,一看便是个世家子弟。

  他没有打伞,手托一只硕大红缎锦盒,大敞着盖子,露出奇美玉英,于烟雨中流光溢彩,光艳异常。

  华服公子正面对着一个身着蓝布粗衫老头,头戴斗笠,手拎竹筐,正步履蹒跚地,自人群中向外挤去。

  华服公子急忙赶了上去,袍裾已经被冷雨****,沾染了腥湿泥污。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老头的胳膊,急切道:“那你要什么才肯换?”

  细雨敲打着老头破旧的斗笠,隐约露出了他闪光的华发。

  老头默默摇了摇头,继续往外挤去。

  华服公子依然抓着他的胳膊,跟着向外走去。

  不就,紧随其后人群终于在二人远去的身影后顿住,一个个议论纷纷,时而摇头叹气,时而惊讶讨论。

  王遮山透过烟蒙蒙的雨雪冷雾,瞧着二人越走越远,不由摇头笑了笑,觉得有趣得紧。

  人群渐渐散开,恢复了平常来往的人流。

  王遮山手中的热酒已经温凉,他仰头一口饮干,缓缓坐回椅子。

  从洛阳回来以后,大半个月过去,他几乎每日这样坐在不霁楼的二层靠窗处,自斟自饮,不闻周遭。

  王霜等知道他因卢云笙之事心中郁结,便也任由他安静自处,并不常来打扰。

  哪怕是露毓,也不过是吩咐小二多送好酒好菜过去,自己只是站在楼梯处远远望着。

  王遮山需要时间反思,飞白刀打乱了他所有的生活。

  他静静握着酒壶,又斟了一杯热酒。

  他本身简单快意的人生,从飞白刀的介入的那刻开始,便一路发生着悲哀的变化,岂止是应接不暇,简直是翻天覆地。

  此刻,飞白刀就静静放在桌上,古朴的剑鞘,闪着暗淡银光。

  他愣愣望着飞白刀,忽然觉得一切非常无趣。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把飞白刀。

  热酒滑入口中,醇香温暖,登时滋润了他几乎干涸的心。

  还能做些什么?

  王遮山问自己,大雪山庄已经不需要他了。

  瓶山的宝藏,他没有守住。

  大雪山庄的荣耀,他没有守住。

  飞白刀在手,又如何?

  有朝一日,屠风扬站在他面前,他将以何面目相对?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师父所有的期待,他一一辜负。

  大雪山庄的纷乱,皆因他而起。

  卢云笙惨死,还是因为他。

  退出江湖罢!

  他忽的惨然一笑,自嘲地想:现在,不正是退出江湖的好时机么?

  现在便退出江湖,去找丘羽羽罢!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模糊地响起。

  他不自觉伸出手来,缓缓落在心口位置,敛眉苦笑。

  那分明是笑,却如同哭一般痛。

  他的手,正触到一串起伏的轮廓。

  温热的攒珠璎珞圈,依然带着他暖暖的体温,伴着他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他的心跳有力而果敢,没有一丝迟疑,坚定不移地跳动着。

  温润的珠子在他慢慢下垂的手掌中滚动,默然不语。

  现在,正是退出江湖的好时机!

  然而,一阵不甘突然涌上心头。

  王遮山拧眉,情不自禁想:我不愿,这般狼狈地退出江湖。

  狼狈地,失败地,令人不齿地退出江湖!

  他的心狠狠刺痛了。

  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知其可为而不为之?

  王遮山心中一阵纷乱。

  他就此退出江湖,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还是可为而不为之?

  江湖,向来敬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执着之人,却看不起可为而不为之的怯懦之辈。

  知其可为而不为之,怯也!

  宁可愚而不可怯!

  他又斟了一杯酒,心中慨叹。

  为什么他又不愿意离开江湖了呢?

  是因为不愿如此灰头土脸以失败的嘴脸离开么?

  功成身退,是这世上最难的事,却是每个人的愿望罢?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原来,他向往的是功成身退。

  功成之时,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

  败北之刻,又有几人能甘心而退?

  王遮山啊王遮山,你到底是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俗人啊!

  他心中疲倦地叹气道。

  酒壶已经空了。

  冷雾雪雨,从敞开的窗格飘了进来,落在眉睫,被热酒一喷,瞬间便消散了。

  “拿酒!”王遮山忽的摇晃着手中酒壶,大声嘶喊道。

  此刻,二楼客人本就不多,过了饭点,早已是寥寥无几。

  王遮山喷着酒气的苦涩声音,孤零零回荡在空空堂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显得格外落寞。

  不一会,楼梯处缓缓出现露毓清瘦玲珑的身影,青白的手,端着精致的酒壶,水绿长裙,拖曳在地,沾得腥湿。另外一只手,却落在精雕细琢的楼梯扶手上,微微颤抖。

  她顿在楼梯处,远远望着王遮山潦倒宽阔的背影,斜斜靠在镂花的椅背上,心里不由一阵酸楚,不愿再往前去。

  然而,王遮山手中摇晃着早已干干净净,一滴不剩的酒壶,哑着嗓子继续嘶吼道:“拿酒!”

  露毓狠狠抓着楼梯冰冷的扶手,想要上前,却终于没有再迈开一步。

  王遮山一定不愿被她看到如此寥落的凄楚模样,没有人会比她更懂。

  于是,她低头轻声自楼下唤来一个店伙,将烫得热乎乎的一壶酒交给他,指了指王遮山,示意他送过去。

  她转身下楼,古旧的木头楼梯,依然发出寥落的“吱呀”之声。

  她越走越远,却听得王遮山苦涩笑声继续于身后隐约断续传来。

  “拿好酒来!”

  风雨更紧,不知是雨还是雪。

  穷冬之末的嘉兴,凝霜的潮气,闻起来清冷凛冽;满街的寒风,敲打着街道两边每一格窗棂。

  王遮山终于觉得思绪在不断灌进体内的烫酒中镇定下来,眼前却模糊了,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手中杯盏溅出了温热的酒,落在被酒精催得温暖的手上。

  越过窗棂,嘉兴的烟雨更加浓厚,湿冷雾气弥漫在整个街道,他苦涩一笑,摇晃了两下,又饮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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