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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故地玉魂箫


  东方泛白,冷雨方歇。

  初升的太阳淹没于无尽云海之中,自灰暗间勉强闪耀微弱晨曦。

  凝霜积水铺满了清晨嘉兴的每一条街道,冷光倒影着行色匆匆的人影。

  对开的窗格,忽的吹进一阵湿冷寒风,携着腥湿晨色。

  冷冷晨光,落在王遮山肩背,灰暗中勾勒出他魁梧的身形。

  桌上不过是杯盏狼藉,酒壶倾倒,残冷酒痕布满桌面,一直延伸至他深埋着脸孔的双臂。

  他臂膀交叠,落在桌上,岿然不动。疲倦鼾声,自臂间隐约传出,酣睡正浓。

  残烛燃尽,灰烬落了一圈,被湿冷寒风扬起,飘在空气中,荡荡消散。

  王遮山苦饮一夜,此刻正伏案酣睡。

  昏暗的晨光没有唤醒他,来往的嘈杂亦没有影响他继续沉浸在深梦中。

  幽冥无尽的重叠灰黑中,他仿佛只身去了极远之所,两只脚踩着轻软地面,宛如落脚于棉絮之中。

  双脚深陷于绵软之间,自然不能大步流星。

  彼端,亮着雪白的光,似乎正在呼唤他。然而,他越是走得急,便越是不能前行,那白色的光便更加遥远。

  他就那么走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如他无法自拔没有彼岸的人生。

  这是个何等疲倦的梦啊!

  王遮山于沉睡中深深叹息,强烈的渴望在内心深处呐喊:我要醒过来!

  然而,昏昏沉沉的头脑,却丝毫不能清醒。

  昏昧中,他感到了自己四肢的方位,知道自己正将那沉重头颅安放于交叠臂膀间,却无法挪动身体任何一处。

  无尽梦靥,黑暗恐怖,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几乎就要窜出来将整个世界吞没,几乎就要铺天盖地淹没整个苍穹,四方大地。

  “啊!”

  王遮山一阵惊恐,猛然大喊一声。

  他这一喊,噩梦陡然消散,方才重新获得气力,他抬起头来,努力睁开已经混沌的双眼。

  四周空空荡荡,仅他一人。

  牖户大敞,冷风飕飕。

  昏沉头脑一阵刺痛,他摇晃了一下,奋力起身,碰得桌上杯盏互相撞得“叮咚”作响。

  不辨天日,放纵豪饮了这些日子,他的头脑,似乎越来越麻木了。

  然而,这麻木却并未消减一分苦楚烦忧,反而是噩梦频频,混沌间没日没夜地痛苦。

  痛苦放大了,现实未曾改变分毫。

  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苦笑一下,往楼下去了。

  阴云层层,沉沉压在天边,寒风猎猎的清晨时分,虽然是烟雾重重,灰暗阵阵,街面上却依然是热闹鼎沸。

  人来人往,人人皆有所往,行色匆匆。他们互相打招呼,行礼后便擦肩而过,忙忙碌碌,笑意满面。

  如此生机盎然,本就是人间颜色。

  于无尽灰暗中奋起,本就是人性光芒。

  来到人群之中,颓然良久的王遮山,望眼前此情此景,突然呼出一口气,颇感振奋。他毫不犹豫汇入来去匆忙的人流,于晨色中逐渐绽开笑脸,大步而去。

  他没有目的地,亦不知道会去哪里,只是一路顺着同一方向的人海,随波逐流,任凭辗转。

  这样走了一个早上,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正午时光,天突然亮了起来,湿冷寒风中,云海忽的纷纷向天边奔涌而去。

  只片刻功夫,湛蓝苍穹,于急急飘散褪去的灰云背后陡然跳了出来。一方青空,刹那间跃然眼前,出现在嘉兴上空。

  金暖太阳,似乎方才醒来,慢慢爬上高天,于碧蓝苍空中展开笑颜。

  温暖金色,倏尔洒满整个街道,湿漉漉的冷光,忽的在暖光中蒸发消散。

  斑驳街道,一块干,一块湿,错落交叠,一路延伸而去。

  不知不觉,王遮山居然已经出了嘉兴那高拔的南城门,来到郊外。

  空荡荡的南郊外,遥遥可以望见近水镇。

  王遮山望着脚下空落落、湿漉漉的土地,泥洼盈满积水,在渐渐温暖的空气中倒影着漫天金光。

  这里曾经是大丘叔的茶铺,来往客人仿佛还在他身边欢笑来往。

  然而,他知道,一切都是幻影。

  此时此刻,这里寂静无声,只不过是一片空地,不见半个人影。

  正对着他,是那片略显萧瑟的小树林。阳光中,残留的叶片挤挤挨挨,湿漉漉泛着金光。

  他不由苦笑,想起了丘羽羽。

  那片小树林中,她在他怀中,如同受惊的小鹿,一双含露目,那般惹人怜爱。

  物是人非!

  他不由狠狠叹气,摇晃着又向前几步,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要什么?”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洪亮却焦急。

  王遮山一惊,蓦然回身,正瞧见一个熟悉背影,立在不远处。

  华贵的白绸长袍,整洁雍容,绣满银丝,在阳光下璀璨精美。

  正是那日不霁楼下手持锦盒的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面对的,是一个华发丛生的老头,背后背着个竹斗笠,手上拎个竹筐,正是那日里一口一个“不卖”的老头。

  再次偶遇,二人仿佛依然没有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王遮山忽然有了兴趣,默默向前走去。

  他静静停在年轻公子身后,发现他手里依然托着那个锦盒,身上的白袍并亦非一般绸缎,闪亮细滑得令人惊羡,完全是整个江南都找不出的绝品。

  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老头背对着二人,没有回头,银发闪着华光。

  他动也不动,沉声道:“不卖,你快点走罢!”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年轻公子向前一步,央求道。

  然而,当他忽然转身面对老头的一瞬间,却赫然瞧见了静静立在二人身后的王遮山,惊得不由大喝一声:“你是谁!”

  “啊!”王遮山咧嘴一笑,尴尬道:“在下只是路过!”

  那老头听到这句,亦蓦然回身,正是个眼神清矍的健壮老者,红润面孔虽皱纹纵横,却神采奕奕,显然不是一般人。

  他手提一只竹筐,上盖一片青布,已经沾湿。青布内似有活物,微微蠕动。

  老头不耐烦地瞧了王遮山一眼,冷冷道:“既是路过,便快点走罢!”

  “好!”王遮山自讨没趣,正欲离开。

  却听那年轻公子忽的有了怒气,朗声道:“这陵鱼不小心游出琼烟岛,你凭什么就捕了它!”

  “我捕到了!”老头冷冷哼了一声,沉声道:“自然是我的!”

  “陵鱼是琼烟岛的!你不知道么!”年轻公子终于怒道:“此乃有人性之灵鱼!你抓去不怕天打五雷轰!”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老头斜睨了年轻公子,忽的敛眉问道:“你是琼烟岛的?”

  年轻公子哼了一声,瞧见王遮山竟还没走,旋即怒道:“你怎么还不走!”

  王遮山淡淡笑道:“在下实在好奇,你们在争什么?”

  年轻公子白了他一眼,转身拉住老头的胳膊,怒道:“留下陵鱼!”

  “这只陵鱼,碧海王要定了!”老头冷冷道:“让鞠大海自己去找碧海王要!”

  “我好言相劝!”年轻公子着急道:“你却不听!”

  “我凭什么听你的?”老头哼道:“你好言相劝如何?不然又要如何?”

  “天星公!”年轻公子面色一沉,怒道:“东海陵鱼,如今仅剩六只!碧海王吃了这只,不是作孽是什么?”

  “那要怪鞠大海!”老头冷淡道:“若是鞠大海肯交出心珠,我们四海公还折腾个屁?你一路从东海跟到这里来,到底要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陵鱼!”年轻公子恨恨道:“你若肯交出来,我什么都给你!别忘了碧海王和鞠岛主的约定!”

  “我才不管那狗屁约定呢!”老头用手护住手中竹篮,转身就要走。

  “休想!”年轻公子忽的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拧眉道:“把陵鱼给我!”

  老头冷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反手就是一抓,年轻公子猛地一闪,方才躲开。老头却已经翩然滑去丈外,兀自端立于晴空下,冷冷笑着。

  年轻公子大怒,扭头瞧见王遮山依然立在原地,不由气道:“你看什么?还不速速离去?”

  王遮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奇道:“陵鱼是什么?”

  “关你什么事!”年轻公子怒道,一步上前,就去抓那老头。

  王遮山这才瞧见他的面目。

  这俊美少年,星目澄澈,幽黑宁静;眉如长剑直入鬓,下颌清俊如险峰,天生的英武面孔,光华令人不禁侧目。那雍容气度,尊贵十足,若不是天潢贵胄,也一定是个世家子弟。且不论他那通身璀璨华丽的装扮,手中锦盒中不可掩藏的闪耀光华,单说那举手投足间的傲气霸道,也是非养尊处优不能塑造。

  王遮山暗暗赞叹,当真是人中俊杰。

  “你还不走?”年轻公子已经轻灵腾空,回身瞧了眼王遮山,不禁皱眉喝道。

  “这就走!”王遮山淡淡一笑,却是是动也未动。

  年轻公子狠狠剜了他一眼,人随风去,直直向那老头扑去,手中赫然亮出一杆靛蓝玉箫,闪着海水般的宝石光彩,末端坠饰乃一簇雪白丝绦,说不出的贵气优雅,随风起舞,悦目非常。

  王遮山不禁睁大讶然双目,望向那轻巧而去的身影。

  露毓轻功本就举世无双,然而,比起此人却颇有不及。

  露毓如雀鸟,此人却如同闪电。

  他不禁看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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