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红雪关
朝来绿映人,杏花浑不见。
暮春尽头,是夏天顾盼生姿的身影,款款而来,挟着湿风暖雨。
王遮山昏昏昧昧,已经于不霁楼那方寸之间,虚度了大半年的时间。
这一日,正是深春静好,暖阳洒金。
一只纤细青白的手,缓缓掀开青色布帘,水绿裙裾拖曳在地,绣满了月白的花。
王遮山没有抬头,他仿佛单单凝神于那一坛劲力十足的女儿红。
“咚”一声,飞白刀落在桌上。
清洌美酒,于缥青酒杯中荡起涟漪。
飞白刀!
依然将锐利锋刃深藏于暗淡的银色鞘内,却依然荡漾着渴望饮血的杀气。
刀就是刀,除了杀人,到底还有什么好处?
王遮山没有抬头,露毓已经轻轻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望着他。
“王遮山!”她终于轻轻道:“你打算颓废到什么时候!”
王遮山淡淡笑了一声,仿佛露毓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你看看外面!”露毓起身,“唰”一下,伸手推开了本就虚掩的窗,照进一片灿烂春光。
阳光温暖,于青蓝苍穹闪耀着金红交叠的光。
“外面多美!”她接着道。
王遮山却没有抬头,他盯着那流光溢彩的酒杯,双眼瞬也不瞬。
春色再好,寒冬也会来临。
他忽的苦涩一笑,觉得自己很有诗意,残酷的诗意。
露毓凄凉地望着他曾经俊朗的面孔。
如今,这是一张精疲力竭的面孔。
王遮山早已千疮百孔。
他那布满风雪的面孔,哪怕置身于深春日暖中,依然是封冻凝霜。清丽天光,也不过为他平添了一分落寞。
“这不霁楼的酒窖中,十年以上的女儿红,马上就要被你喝完了!”露毓叹息道:“你要浑浑噩噩到什么时候?”
王遮山依然没有说话,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安静望着窗外,忽道:“我要去见师父!”
露毓的眼睛闪烁一下,轻轻吐出一口气。
王遮山还惦记着师父,那他就一定能再站起来。
“你要出红雪关?”她轻声问道。
“嗯。”王遮山点了点头,又呷了一口酒。
暖风不能融化他躲藏在冰壳中的心。
窗外草长莺飞,亦不能令他的空白神色荡漾半分斑斓。
“什么时候走?”露毓问道。
“明天。”王遮山瞧了眼面前的飞白刀。
暗银刀鞘,默默闪耀。
“我陪你……”露毓道。
“我一个人去!”王遮山盯着飞白刀,打断她道。
“你……”露毓凝噎,失望地望着他。
王遮山没有看她,也不愿看她,更不敢看她。
这一次,他想一个人跋山涉水。
“我总不能一辈子拖累着你。”他淡淡一笑,嘴角流露一阵苦涩。
苦涩酸楚,在露毓眼中格外分明。
她仿佛看到了王遮山的决心,心中蓦然一阵失魂。
千山万水,总有她不能随着王遮山去的地方。
王遮山轻轻皱了皱眉头,悄悄看了露毓一眼,看到了她黯然伤神的空洞。
如此沉重!
王遮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无论多么努力,无论经历多少碰撞灵魂的时刻,你都不能爱上一个你不爱的人。
“露毓……”王遮山欲言又止,苦涩地望着她。
那双秋水般澄澈闪耀的眼睛,颤动着无奈的光色。
漫长的共生岁月中,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能够爱上她。
然而,他终究没有爱上她。
“你忘不了她么?”露毓凄惨道。
“我认识你更早。”王遮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冷静道。
不止是露毓,连王遮山自己,都曾假设过,如果没有丘羽羽,他会不会爱上露毓。
然而,他没有答案。
没有如果。
“你们或许再也见不到了!”露毓收敛酸涩,淡淡望着窗外道。
她没有看王遮山。
她怕,怕那被冰寒理智封在心口里的热泪,会突然从眼中喷射出来。
这是最绵长的哀愁,穷其一生亦不能消散。
王遮山闪烁了一下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是的,露毓说得没错,他们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谁能想到,昏暗牢室中那最匆忙的一个拥抱,居然是终章的最后一个句号。
都结束了。
王遮山静静地想。
一切都结束了。
“带飞白刀走罢。”露毓最后道。
王遮山点了点头,默默抓起那把他曾经想要放弃的刀。
一切真的是刀的错么?
一切都是人的错。
他忽的苦涩一笑,笑自己委罪于刀。
露毓没有再勉强,她缓缓起身,安静地走了出去。
红雪关外,已经铺满了接天花海,斑斓绚丽的鲜艳色彩,充盈整个苗疆。
红雪关依然崔巍沧桑,端立于万里晴空下,默默坚守着关内外两个世界的安宁。
王遮山纵马月余,终于瞧见了“红雪关”三个历经风霜烈日的大字,在这个边界小镇的烈日下闪着光芒。
眼前正是个门板粗陋,石墙敦实的小饭馆,门边细杆上挑着个暗淡酒幌。
门开着,里面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胯下黑马早已筋疲力尽,他“噌”地跳下马来,将马缰扔到店伙手中,低头进了大门。
四面窗户大敞,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带着和暖清风。
王遮山挑了靠窗的角落,静静落座。
木窗外,是一派悠然春色。
红雪关的酒,如同关外那无边无垠的花海一般,浓烈丰美,层叠着几重滋味。
他利落饮干一杯,顿觉神清气爽。
那据说花海涌动的蓝瑛谷,仿佛已经不远了。
他忽然觉得很急切,很想看看师父此刻的模样。
孟庆丰与青夫人,带着屠风扬出关已经大半年了,陆陆续续捎回的信,本就少之又少。每每提及屠风扬的情况,却更多的是安慰与希望。
屠风扬的情况,一筹莫展。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王遮山敛眉凝神,沉重的心,焦急躁动,仿佛一刻都不能停息,只想立刻来到屠风扬的面前。
然而,他却忽然觉得无法面对师父。
然而,他却很想再次栖息在师父脚边,在安静温暖之中,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
师父,你醒过来罢。
王遮山内心叹息一声,却陡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霸道却悦耳。
“你看不出来么!”那声音道。
王遮山不由侧脸望去,见小店正中,站着个妙龄少女,手捏着一个孩童的手腕,正拧眉对一个中年男子喝道:“他这是中了瀚鱼的毒!”
那少女,身穿水蓝的圆领斜襟窄袖衣,袖口花团锦簇绣着一圈红蓝白的大花,两只白净的手腕上分别环着镌花的银镯子。
一双灵秀飞扬的俏眼,嵌在两条锐利眉毛下。
那中年男子怀中正揽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轻轻阖着双目,脸色淡青。他冲那少女摇了摇,叹气道:“好罢!算你说对了!”
“我说对有什么用!”少女焦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中年男子白了她一眼,苦笑道:“是我不好,没钱给娃儿请郎中!”
“真糊涂!真糊涂!”女少女明眸一转,拧眉喝道:“我可曾说过要收你的钱!”
“你是郎中?”那中年男子蓦然起身,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怎么!”少女瞪眼道:“不像么!”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叹气道:“不像!”
“哎呀!”少女一跺脚,咬牙道:“再拖下去,我可真的救不回来了!”
“好好好!”中年男子这才反应过来,两眼射出光来。
少女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青色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戳满了长短不一的银针。
依她的要求,孩童被平放于四方的桌面,四肢摊开。
少女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凑上前去,抓起了孩童孱弱的手腕,拧眉细辨。瞧了阵子,她忽的提针,往那孩童中指刺去。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影影绰绰遮住了王遮山的视线。
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惊呼,亦有人叹气。
片刻之后,拥挤的攒动人头间,忽的发出一阵欢呼。
王遮山不由微侧了身子,凝神细听。
只听那中年男子不断泣泪称谢,又听到一个孩童的清亮稚音微弱响起。
王遮山不禁微微一笑。
那少女,原来是个热心肠的郎中,看打扮应该还是个苗疆郎中。
过了阵子,围观的人便慢慢散去了,王遮山也吃饱喝足了。
那中年男人抱着渐渐有了生命力的孩童,一面鞠躬称谢,一面出了店门。
饭点过后,小店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人。
王遮山捏着最后一盅酒,抬眼间见那少女还在店内,正在仔细地吃一只烤羊腿。
水蓝衣衫,衬得她明眸皓齿,非常夺目。
突然之间,门口落下一个宽厚的阴影。
一个魁梧男子走进店内,苗人装扮。一身青布衫,包着个青布头巾,身上银饰闪着雪白的光,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的背后,赫然闪着一对夺目银环,荡漾着慑人煞气。
小店内忽的扬起一阵阴风。
王遮山瞧瞧窗外,阳光忽的暗淡,天空涌入一股灰云。
那男子脚下生风,大步来到离那少女不远处落座。
少女悄悄看了那人一眼,手中的羊腿顿在半空中。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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