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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年(允仡视角)


江南临塘雁荡山,我与葛将军每年秋季都会来这处亭台坐坐,不为旁的,只因这里的秋日之景乃临塘一绝。

        葛将军放下端在手中的茶盏,眉头紧锁,他脸上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已有些时辰了。

        “叔父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殿下,京中来报,命你我二人尽快回京,您已到了及冠之年。”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由一紧。

        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今竟能忆起我已到弱冠之年,倒是令人有些诧异。

        自我被葛将军从绥国救出,想来已有十多年光景,如今的他相比于初见时的盖世英勇,已有发稀冠偏的垂暮之态。

        “看到殿下如今意气风发满腹诗书,老夫也算不辜负皇上的嘱托。”他说完垂头,神色黯淡。

        “葛将军悉心培育之恩,允仡无以为报。”

        葛将军伸出老茧纵横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摇头,“殿下见外了,只是这宫中不比寻常地方,没有□□分把握需藏拙隐忍,切莫高调行事。”

        若是寻常皇子,或许悟不透这其中深意,而以我的身世,自然讳莫如深。就像站在悬崖,身后空无一人,若不能一击致命,必将万劫不复。

        “皇上叫殿下回去,想来已有所打算,不知殿下可想好自己回归朝堂后,要做些什么?”

        我轻笑,面上显得云淡风轻。

        “做我该做的,争我能得的。”

        葛将军虽已不复当年风华,可双眼依旧炯炯有神,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我二人能相濡以沫至今,是难得的缘分,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可如今回京,能相守相望于庙堂也算幸事。允仡,不管未来如何,你需谨记此时自己对家国的赤诚之心,老臣也定会在殿下身后,辅助殿下。”

        我与葛将军多年南征北战,他是一惯的武将作风,寡言多行。如今却同我讲这许多肺腑之言,可见朝堂远比战场还要诡谲险恶的多。

        我应声,二人再无多言,便一起吃茶赏景。不多时,葛将军欲先行离开,我起身,目送着他走远的背影,他的腿伤近日似乎又严重了些,步伐有些许沉重踉跄,越发衬得壮士暮年,浮沉零落。

        葛将军走后不一会儿,天降大雨,一时间山林中雾霭水汽弥漫,雨打秋叶残红飘零。山路沆砀间有人影一双,似乎是两个女子,二人未执伞,一路冒雨前行,看样子应该是想去亭中避雨。

        目之所及也不好置之不理,于是我快步迎上前去。

        走近便对上一副似曾相识的探寻眸子,一时却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见这为首的素衣女子黛眉轻颦,因雨水滂沱而低垂的眉眼倒是衬得睫毛俏丽,一双丹凤眼直直看向我,不同于多数女子的含羞带怯,她眼神坦荡,倒是与她高洁孤傲的气质相得益彰。

        我把伞递给她,那姑娘和后面的丫头同撑一把伞快步跑到亭内,我紧随其后。

        返回亭子后,两位女子衣衫尽湿,我便招呼二人前去烤火,自己转过身为二人烹茶。

        寒暄间我越发觉得此女面熟,可实在是无从忆起,直到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魏韫。

        原来是她。

        我一时恍然,原来她都长这么大了。

        元鼎十年,那时我还跟随着葛将军在军中习武,谁知一日绥国余孽偷袭我方营地,交战时我的肩膀受伤,只得从北境酷寒之地长驱直下来到阴冷潮湿的江南,住进了葛将军在江南临塘的私宅。自幼时被送去绥国,这还是我第一次回归故土,吴侬软语的江南的景象与前十年我自以为的我朝风物大相径庭,当真令我大开眼界。

        葛将军的私宅虽闲适却略显冷清,不过确是潜心修学养病的好地方。

        不止肩伤,在外征战的葛将军还派人为我脸上的旧伤寻遍朔朝名医,外敷内服的方子都试过了,再加上江南气候养人,我的脸也确有些好转。

        就这样修养一个多月后,我一人在偌大的宅院被婢女差使们伺候着度过了元日,也算是有记忆的年岁里最祥和安宁的新岁。

        新岁一过,江南的天气也暖了起来,外面春光正好,于是我便心血来潮踏出宅门想一睹市井烟火。

        闲游间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着豆绿罗裙,个子矮小,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模样。她站在街道中央,面目呆板无趣,走走停停不知要前往何处。

        远处突然飞来一块石子直直击中她的头,听声音打得不轻。

        她能感觉到痛,虽被打的弯下腰身体蜷缩成一团,可却默不作声。

        “这魏傻子还知道疼啊!”

        “别招惹她,小心你也变蠢材。”

        投石子的方向,一群孩童趴在墙根上高声议论,嬉笑嘲讽的言语无所避讳,我距离尚远都能听得真切。

        小女孩蹲在地上揉着脑袋依旧默不作声。

        “魏傻子家境倒是不错,长得也算凑合,日后给大哥讨来做妾也不错。”

        这群孩子中年岁稍长的男童狠狠拍了一旁打岔的小弟,“你把你大哥当什么人,这种傻子就算贵为公主能嫁到我们家吗?给我做使唤丫头都显笨。”

        为首的大哥年纪与当时的我相仿,都是十之一二的模样,一身富家公子装扮,嘴尖猴面,一看就知年少顽劣无形。

        被打的小女孩头上的疼痛缓和了些,勉强直起身子,转头呆呆地望向墙角一双双戏谑的眼睛。那帮孩子也不示弱,纷纷回望这个面无表情的稚童,年长的大哥或是被看得有些心虚,又或许想在小弟们心中树威,拿起脚下的石子毫不犹豫又向女孩丢了出去。

        我快速向前,接住了石子,手心被震得生疼。

        为首的孩子应是有所震慑,怔愣了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支吾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做游戏,与你何干?”

        我不语,只凝神屏气将手中石子朝几人所站的方向弹去,那石子注力势如破竹,如风般侧身擦过为首男子的衣襟,衣服顺势划开了一条口子。

        男孩误以为自己受伤,惨叫着捂住手臂。

        “滚。”我也懒得与这帮黑心小孩多说一个字。

        话音刚落,几人就掉头慌不择路地跑远,消失速度之快,堪比我刚刚弹出去的石子。

        见几人走远,我上前走近一旁孤零零站着的女孩,四五岁的样子,饱满的额头上一片通红,似乎还有几丝鲜血渗出。双眼虽微阖却黑白分明清澈似水,脸颊粉嫩圆润,可惜脸上没有多余表情,显得了无生趣,因此自带疏离冷漠的气质。

        我自幼不善跟女子交流,沉默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思付许久还是决心先把她送回家去。

        “你家在哪?”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中似有不解。

        踌躇间这女孩竟然伸手向我脸上抓去,我急忙躲闪,还好她动作迟缓,不然毫无防备下脸上的面具很容易被她拿掉。

        女孩没拿到面具,眨了眨眼,嘴角也微微向上勾出一抹浅笑,一时间神采竟明亮了起来。

        “我叫魏韫……谢谢你。”这两句说来虽费了些力气,可听来却奶声奶气,娇俏可爱。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远处似有呼唤声,看样子应该是这女孩的家人来寻。

        “回去记得叫郎中来看看头上有无大碍,以后可别让别人欺负了。”

        不知一时间说了许多她是否理解,可我顾不得那么多就将她一人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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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见面是在几个月后的盛夏,葛将军终于处理完北境之事,回京中复命后便到临塘看望我。

        那日我与葛将军坐在马车上,摇晃着来到了一家名为燕陵的酒馆,二人选了楼上靠窗的雅座。

        当时葛将军刚刚自朝中归来,几月未见,二人畅谈所见所遇之事,正在酣畅时忽听楼下一声巨响,一张桌子似是被掀翻在地。

        “少同我弯弯绕,把你们三少爷还有他爹娘叫出来。”楼下一女声传来,听声音年纪不大。

        我自楼上天井空旷处向下望,围栏间正好映出一个女童的身影,远看竟有些面熟。

        见前台管事的账房不为所动,她指着自己的嘴神情泼辣愤恨,可无奈一张口说话,一副奶声奶气的孩子嗓音直接打回原形,显得举止甚是滑稽可爱。

        “我的门牙刚刚被他打掉了,你说我为什么叫他出来?”

        此话一出,楼下的客人们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便记了起来,这小姑娘应是几个月前我在街上碰到的痴傻女孩,如今看着倒是活蹦乱跳的,还会发脾气了。

        小姑娘看着四下哄笑的人群,也不慌神,不急不徐爬上桌子,拿起脚边的茶壶朝地下丢了下去。

        茶壶粉碎,茶汤四溅,哄笑声立止。

        “我知道各位都把我当笑话,没错,我的身世确实离奇,从小痴傻不会说话,他人戏弄欺负我我也不甚明白。”她顿了顿,眼神所到之处众人纷纷不自觉收敛神情。

        “正式通知各位,我如今已不是那个呆傻的江南刺史之女魏韫了,今后若是再有人动我一根汗毛,我势必会讨回公道,绝不姑息纵恶。”她说话时眼中的果敢决绝与这个年龄极为不符,气氛瞬间急转直下变得安静肃穆。

        “柯儿。”我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妇人,眉目如画,明丽妩媚,应是这女孩的母亲。

        她走上前去,把魏韫从桌子上抱了下来。

        “魏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声音自魏夫人身后传来,原来与魏夫人前后脚到的,还有燕陵馆的老板秦氏,秦氏身旁还跟着一个男孩,那男孩我认得,就是几个月前拿石子打魏韫的纨绔男童。

        “逆子真是胆大妄为闯下大祸,魏夫人息怒,楼上包间说话便宜,不如随小人移步楼上。”秦氏谈吐圆滑,也算配得上临塘燕陵馆老板的头衔。

        “不必了。”魏夫人声音虽不高,可口气不容辩驳。

        她看了眼身旁丫鬟,一旁丫鬟随即领会,从袖中掏出些散碎银两放在账台上。

        “这些银子想着也够我家柯儿砸坏的这些个物事,秦老板收好。”

        魏母说完盯着秦氏之子看了许久,那孩子如今真知道怕了,躲在秦老板身后不发一言。

        “至于今日我儿受伤一事,既是发生在学堂,我便告知了先生,先生说明日您家公子就不必来书塾了。”

        说完她拉起魏韫的手,“走吧柯儿,爹爹还等我们回家吃饭呢。”

        二人手挽手离开燕陵馆,只余面面相觑的众人和一地狼藉。

        后来听坊间传言,这江南刺史魏舒屏之女魏韫自出生便是个痴儿,他爹爹也因此主动退离朝堂,圣上感他治女心切,便任他辗转各地为官,只为治好女儿的失智之疾,近些年才到江南任了这么个闲散官职,可上任不到百天,女儿却在一夜间恢复如常,不仅如此,谈吐言语间还有老成之相,也算当时一件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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