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8.城阙九重门
又行了几日，官道变得越发平坦宽阔，道旁的村落房屋多了起来，看样子离洛京是越来越近了。
夏侯功从队伍后面策马上来，一路跑至孟绩身边才停下来。
“怎么样？”
夏侯功瞥一眼孟绩端坐马上腰杆笔挺的样子，无奈道：“上吐下泻了一宿，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
孟绩直视着前方道：“你怎知无大碍？”
“卓娘子适才已去看过了，说他只是吃坏了肚子，养两日便好。”
“卓……”孟绩终于舍得将视线转向他，“她去做什么？难道军中医者都不成了？”
夏侯功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阿绩，你还记不记得此次军中一共有几个医者随行？”
“我记得有两个。”
“的确是两个！”夏侯功斜眼看他，“一个第一次帮你清洗伤口被你吓得摔断了腿，至今都还躺在檐子上。另一个便是今日这位吃坏肚子之人！”
“哦。”
“哦什么哦！”夏侯功不满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生病？”
“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不肯好好吃药，又怕那叫月丹的小娘子回去说与卓娘子听，便强迫那李药师替你将药喝下，所以才让人差点拉肚子拉到掉进茅坑！”夏侯功忍无可忍道：“军中两个药师都快被你折腾没了！你还好意思问卓娘子去干什么？”
“我怎知他喝下去会如此？”孟绩面无表情道：“我日日喝着不好好的么，要怪只怪他运气不好。”
夏侯功恨不得将眼睛伸进他脑中去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你身上有伤，喝了当然好好的！可那是药！不是水！能让李药师那么一个身体康健之人随便喝药吗？依你的性格，不想喝药为何不大大方方说出来？卓娘子是极讲理之人，若听你言之有理定不会再迫你。何况那药方是卓娘子为你写的，你用这种方式辜负她的一片心意，若是被她知晓指不定该如何伤心！这次所幸李药师没出什么大事，要真有什么，还得烦累人卓娘子救治！”
孟绩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忽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道：“那卓……有没有发现……算了，没什么。”
夏侯功早猜到了他的心思，朝他没好气道：“亏得那李药师嘴巴严实，脸都那般青白了，还只说是自己昨夜喝了凉水。”
孟绩似是暗暗松了口气。
夏侯功看在眼里，不由得奇道：“阿绩，你为何如此在意卓娘子是否知情？莫非……”
“将军。”
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孟建州突然开了口。
夏侯功连忙抬头，只见前方道路的正中间，横停着一辆四马辎车，另有一队身披铠甲之人围绕在其左右。
孟绩伸出右手，原本还在行进的队伍便慢慢停了下来。
孟建州本想过去一探究竟，就见孟绩先他一步拉住他的马头，制止了他的行动。
隔了好一会儿，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伸出了辎车。
原本立在辎车周围的兵士一见那手，便立刻分列车厢两侧，有人轻轻扣了扣车窗，又即刻归位。
只听车内传来一阵轻咳，辎车上的珠帘被人卷起，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宦官被一左一右跪扶着送下车来。
“孟将军。”那宦官将声音拖得老长，像口中含着什么似的，“多日不见，不知将军可还记得老奴？”
“原是黄内侍。”孟绩坐着马上朝他点点头：“一月不见，内侍倒看着有些老态，可是身体不适？”
原本在鹃都就见过的黄姓宦官一噎，扯着嘴角道：“还是孟将军好眼力，老奴原是有些风寒，本指望着傅粉遮掩，没想到还是被将军看穿了。”
孟绩不客气道：“内侍这脸色倒没什么，只是这脖间的褶子似有多了几条。”
从后面赶上来的白琼花刚好听到这话，“噗嗤”笑了出声。
那黄内侍原本最恨人说他显老，又被白琼花当众嘲笑，脸上顿时就不好看起来。
“想是黄内侍为圣人太过操劳，以至疏于保养，累及身体。”孟绩如同没看见他的脸色，“不过，孟某何德何能，今日能劳动内侍带病亲自出面？”
黄内侍挤出了一个笑脸来：“为圣人分忧，本是老奴分内之事，担不起孟将军如此夸赞。是安王殿下特派老奴在此恭迎将军入洛京的。老奴原是病体，不应靠近贵人，本已向圣人告罪，可安王殿下知道后，替圣人狠狠斥了老奴一顿，说老奴是跟在圣人面前时间最长的老人，既是接孟将军这般的大英雄入洛京，若老奴不来，如何体现举国上下对将军的十二万分恭敬和感激？于是老奴便赶紧来此候着了。”
孟绩朝他稍稍一揖道：“孟某为臣子，自是理应替君王除奸佞驱恶贼，这也是孟某分内之事，是安王太过恭维孟某了！”
黄内侍心知他说的原是平郸州叛乱及收复庆国四州的事，但不知为何这话听来很有些刺耳，不由得干笑道：“此刻已近申时，老奴实在不宜与将军再寒暄，还请将军携众位将士随老奴同去驿馆歇息。”
孟绩奇道：“若孟某没有记错，此地离洛京怕是还有两、三日路程，并不临大镇，周围都是小村，何来的驿馆？”
黄内侍似是早知他会如此作答，满脸堆笑道：“将军才从战场脱身，又跋涉千里而来，安王殿下深知将军定路途劳顿，特请奏圣上为将军在这近处建了一座驿馆，待将军休整罢再入京城也不迟。”
白琼花凤眼一瞪：“特为将军建？怎么，我们将军如今这般如得了安王的眼了？既是特地，为何修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怕不是有人存了什么别的心思吧？
黄内侍眼皮一跳，神色俱变道：“这位女将想必是永北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白琼花白将军了吧？只不知白将军何故出此言？孟将军为国肃清郸州叛党，又从王镬手中收回大幅疆土，现如今可是连圣人都常常挂在口边称赞的大英雄。这般人物，莫说老奴，便是安王殿下也是敬佩赞誉有加！不知白将军所言的心思是何意？难不成白将军怀疑安王殿下针对孟将军？”
白琼花哼道：“安王定是觉得我们永北之人都是乡野来的泥猴子呗！若非如此，为何将我们拦在洛京城外？难道安王是嫌弃永北的村夫村妇入不了他的眼，面圣前还要给我等教授礼仪规矩不成？”
黄内侍暗暗松了口气，笑道：“若白将军是这般以为，那可太辜负安王殿下的一片心意了！如今快到圣人生辰这等普天同庆之大日子，各地俱有来者朝贺，洛京城中却只有一处驿馆，若人等都聚集在那处，非但拥挤不堪，各位贵人也难以安眠。于是安王殿下得圣人授意，便在此处另修了驿馆，供贵人使节们歇脚。孟将军乃名门之后，永北诸位亦是国之大器，安王殿下怎会嫌众位无礼？”
说完，他朝孟绩躬身道：“驿馆便在那前面，老奴这边领将军等去看看可还合乎心意。”
“慢着。”白琼花又道：“你说的这驿馆是各路人等都住呢，还是只有永北住？”
黄内侍一怔，忙道：“是孟将军与诸位独住。这处驿馆是特为孟将军所建，其他贵人另居一处。”
白琼花皱眉道：“那安王这是要区别对待我永北与其他州府之人咯？不然怎单单将我们拎出来独住？”
黄内侍见白琼花刨根问底又难缠，心中暗恨不已，正搜肠刮肚该如何答她，就听孟绩喊了一声：“琼花。”
白琼花虽未收敛脸上的怒色，却连人带马退到了他身后。
“孟某治下不严，令黄内侍受到冲撞，是孟某不是。”孟绩脸上表情诚恳道：“但想必黄内侍也知孟某麾下尽是武夫，亦都是些直肠子，便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虽心直口快却并无恶意，更无意冒犯安王殿下，还请黄内侍体谅。”
“孟将军客气。”黄内侍咬牙笑道：“白将军直爽率真，她说的话老奴又怎敢介怀。”
“不介意就好。”孟绩一笑，忽而认真道：“那她刚才所问，内侍为何还不作答？”
黄内侍一愣，只得硬着头皮道：“当然并非安王殿下有意为之，实在是孟将军所携兵马众多，若与其他贵人住在一处，实在是拥挤。”
孟绩点点头：“我猜便是如此。”
黄内侍正准备喘口气，就听他道：“可将我等置于如此偏僻之地，几日后将去朝拜天子，孟某拖着大部队不得天不亮就出发？”
话已说到这里，黄内侍便索性豁了出去：“孟将军既知这段时间洛京往来者众多，这人一多了，彼此有些有摩擦便在所难免。若只是些小打小闹便也罢了，就怕闹出了什么大的风波，大家面子上都是不好看不说，若触怒了圣人，怕是最终都难以收场。所以只得暂且委屈将军，待将军入城时，便将这大部队留在此处吧。”
孟绩挑眉道：“黄内侍说的是入城，而非入宫？”
黄内侍点点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确是入城。因此处离洛京尚有几十里路，还请将军今日在此休整后，明日一早便随老奴移步城中驿馆待圣人传旨。”
夏侯功脸色有点不好看起来：“黄内侍的意思，是要我们将军与众人分开？”
黄内侍笑眯眯道：“诶，夏侯将军恐是没有听到老奴刚才的话，哪里就让孟将军独自一人入城了呢？不过是因着孟将军所携兵将太多，暂时让永北诸位勇士在此处休息罢了，而且如夏侯将军你等也要随孟将军一同入城，圣人也有封赏呢！”
夏侯功克制着愤怒道：“怪不得黄内侍在这处等着，原来城中驿馆拥挤是假，要将军卸去兵力才是真！把将军孤立于你们的地盘中央去，还刻意将我永北将士放在这么一个远离洛京的地方，你以为你跟你主子那点心思旁人猜不到吗？”
“夏侯将军慎言！”黄内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老奴的主子，是圣人，在此处修驿馆安置永北的，是圣人，安排孟将军进城的，是圣人，普天之下寸草寸木哪一个不是圣人的？听夏侯将军的意思，莫非在暗示圣人要害孟将军？”
夏侯功额前青筋一跳：“黄内侍你敢如此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我……”
“这驿馆现在何处？”
孟建州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拉住，孟绩侧身上前挡在夏侯功面前，朝黄内侍道：“还得劳烦内侍带路。”
黄内侍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孟将军这便随老奴来！”
“阿绩，你说，你便这样如李守光所愿单枪匹马进入那魔窟？”
夏侯功满脸愤恨，忍不住锤了那食案一下。
“你我不是人吗？”白琼花一腿蜷起一腿垂着悬坐于榻上，将食案上放着的一盘糕点拖了过来，“既下旨要我们同去，你还担心什么？”
夏侯功道：“便是将我们所携全部兵将全送进洛京，也抵不过那李守光在城中所布兵马，更何况现在他还借圣人之口让我们将人马放在此处！依我看，李守光此举必定有其深意，怕是他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在阿绩身上找麻烦！”
白琼花遗憾地看着已经空了的盘子，漫不经心道：“阿绩是来领赏的，不是来打仗的，领那么多兵马入城做什么？何况洛京现在既是李守光的地方，怎会平白让我们带兵进去？你当他觉得自己位置坐得稳得很，浑然不怕有人直接就杀到他家门口啊？至于他有没有别的意图，既然我们已到，便只有到时候见招拆招了。”
夏侯功气道：“琼花，你怎么能如此坐得住？你可知那洛京城中是个什么情况？那宫中又是什么情况？一旦我们进去，便当真是如羊入虎口任人宰割了！”
白琼花双手一摊：“那你说怎么办？你要阿绩现在就带着大家掉头便走？还是现在就去把那老宦官一锅端了，然后直接被治个造反谋逆之罪？”
“我……我这不是在跟你们商量对策么！”夏侯功一噎，忽而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孟建州，“建州，你有何想法快快道出来，不然我等真就这样坐以待毙了不成？”
孟建州站得笔直，略略错开白琼花扫过来的视线，低声道：“建州无甚想法，一切自有将军决定。”
夏侯功恨铁不成钢地又锤了食案一下，不满地瞪着孟绩：“阿绩，我这儿都说了半天，为何你一句话也不答？”
孟绩面前摆着一盘如雪般洁白的精巧点心，正是当下流行的“风见消”。
见他盯着那点心出神，白琼花咳嗽一声，就见他如梦初醒般将碟子推到了自己面前。
“如琼花所说，此行之前，我等便知入洛京之路俱是荆棘。”孟绩轻声道，“如今将入洛京，那便更应知此处俱是陷阱。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无论此时我们有什么动作即被一眼望之，而他们有什么打算我们却连边角都未必能摸到。所以，与其在这边胡乱揣测对方的计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这下，连白琼花都停止了进食，抬起头看着他。
“不用想也知道，李守光要利用圣人生辰这个契机生事这是必然的，但此次前来洛京的各路人马中，未必只有永北与之有仇怨，天下不满他者，迫于他淫/威者，不服他高位者，想求于他者，想置他于死地者多矣。他若要在乱中对付永北，永北未必不能从乱中找人对付他，何况，说不定早有人对他动了心思埋了饵料。”
“说得对！”白琼花一拍手掌，“盯着他的人越多，各怀鬼胎的人越多，他的破绽便越是无处遁逃。本来这浑水里，可不只有一钓便上钩的鱼，若是可能，我们便搅一搅那水底更深的淤泥吧。”
夏侯功见他俩如此，也稍觉安心了一点：“随行便罢，可此处该如何布置？”
“李守光本不欲我留大将在此，趁着刚才有些空隙，我已与屈先生先商议过，李源路上恰好受伤，倒是个现成的让他留下的理由。”
白琼花眼前一亮：“不愧是屈先生！那老李脾气虽爆，却极是机敏，留他在此，若外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且他最擅长突围，若是……凭着他的经验，许能闯出一丝生机来。”
夏侯功也点点头，忽又叹气道：“但愿他不用经历这一遭。”
白琼花拍拍他的肩：“既来之则安之，与其杞人忧天，还不如来什么我们挡什么。”
孟绩顿了一下，又道：“另外，我想将阿离留在李源身边。”
白琼花与夏侯功对视一眼，一同点头。
孟绩又与他们几人细细商定了此处布局和明日出发等事宜，见大家面露倦色，便挥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白琼花站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道：“饿死我了！我先去灶台那儿看看还有吃的没有，再去通知招娘收拾东西。”
孟绩身形一顿，猛地转身道：“你说什么？卓……卓娘子也要随你一同进洛京？”
“不是随我。”白琼花打了个哈欠，“是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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