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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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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久没回来了?

  我不禁问自己这个问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走路都要这样竭力掩藏自己,连喘息都变得小心翼翼。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不见了呢?

  生活,我所扮演的每个角色,都是对自由的约束,无论是做一个儿子,一个友人,一个情人,或是一个仇人。不知不觉中,已有太多锁链缠上了我的手脚,我的每一步都踏得疲惫不堪。

  人,在娘胎里的时候,是一个细胞,一个生命体,是某人的后代。人,死的时候,他是众多关系线码汇聚成的一个点。而人,死去十年、百年、千年之后,他只是一坛灰。

  平凡的小角色不需要被记住,平凡的小角色也不会有人来记住。

  我甚至一直都觉得叶博远的选择很明智,就这样消失,就这样逃离,逃离了一切,干脆人间蒸发,无比轻快的同时,也着实对别人不公。同样的想法一直被我的意识紧锁在内心深处,我现在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云翔轩还锁着。那是我作为“叶安”所拥有的最后一处温暖的记忆。

  我偷偷借了自行车,夜里咯吱咯吱蹬了五公里,回到这个从小到大生活的老铺子里来,尽管那十几年的回忆都不是属于我的。

  门口东三步醋坛盖子的夹层里有一把钥匙。熟记于心的口诀,从前从未付诸实践过,此刻便是验证我记忆是否真实的时候。我数着脚下的步子,靠近那半人高的老坛,抽出木盖把手处一根细木条,爸说过,那个盖把是个密盒,打开一看,里头果然静倚着一把铜锈斑斑的钥匙。

  “老爸呀老爸……”我忍不住想笑,一面将钥匙攥紧在手里,回头去开门。

  转身的那一瞬间,脑后突然刮过了一阵轻风,我神经一紧,猛然回转头,眼前却只有安静的夜幕。是我的神经太纤细?我隐约觉得有些邪乎,就想赶紧进屋去一探究竟,随着“砰”的一声,铁锁链落地,我才见到门板上两列黄纸。

  封条?我看着似乎不像。

  上海郊区的霜露很重,将易吸水的纸条冻得既阴又湿,光凭着一盏路灯,我只依稀辨认出上头的几个字来,连在一起就是“急急如律令”。

  我去……才几个月不来,这地儿成鬼宅了?我后脊背一阵发麻,又不想死心,立刻将耳朵附上去听,应该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确确实实传出了似人又非人、如同野兽般粗重的呼气声!

  “奶奶的!”我急忙从门板上弹开,暗自骂了句给自己壮胆,突然脑子里又蹦出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四句真言”:

  “夜半伤阳鬼来灯,盛阴入冢不惊魂,鸣沙乱向不开棺,一指缠青则为安。”

  鬼来灯……鬼来灯……有灯的地方……我转头望向正对门口那盏路灯。

  好嘛……这杆子他妈的啥时候安的?这不摆明了闹鬼吗!

  转念想了想,虽然是自家铺子,可里头摆的也是那么多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我现在夜半三更地溜进去,倒真是有点摸金的气氛。

  我忍不住心虚,又唱了几句歌给自己壮胆。

  长呼了一口气后,立刻感觉好了许多,随即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石,摊在掌心混上血,胡乱搓揉一通,也不知自己这身本事是何人何时传给了我。

  石沫被润湿和成了团,在无名指第二指节处留下一抹青烟,“一指缠青”,这就意味着获得了“开门”的许可,我想象着自己肩扛一把大刀,杀气腾腾夺门入了自家宅子,不免好笑,便不小心笑出了声。

  我只觉得踢开门那一瞬脑子有些反应迟钝,迎面卒不及防冲出一股气流,潮味与霉味相互交织杂错一并袭来,我竟被风刮到了地上。

  屋内蹿出一道黑影,不似人的身躯,倒像是一条狗!我刚直起身子,又被那兽狠狠地按倒在地,只怕下一秒它就要低头咬下来。我立刻举起手横在它脖颈处,才勉强与它保持住距离。脸上传来的异样,怕是它的口水已经落了下来。

  我看准时机一个翻身,那狗又突然放弃了我,冲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跑的无影无踪。

  “云金!”

  “啊?”身上一轻,我急忙爬起来。

  里头立刻传出女人尖利的哭喊,惹得我一个激灵。

  “求求你们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放过我吧……”

  我将手电打进去,强光刺激得她用手臂挡住脸,我一时半会儿认不出她是谁。

  “你是谁?”我试探得上前询问。

  那女人停顿了一下,突然就从地上爬过来,如同生来就是爬行动物一般,飞速抱住了我的腿,两只手就像铁钳一样思思扣住我的肌肉,一面仍不住哭喊:

  “叶安表哥!”

  表哥?

  “表哥!我是叶龙啊!”女人没有放弃挣扎,一点点顺着我的衣料往上摸索,我被她弄得很不舒服,急忙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我……”我心里很疑惑,似乎对这个跪着的女人有些印象,但是印象中的她,从不会是这幅脸孔。

  “你忘了吗?咱们一起长大的!”

  “祖坟!咱俩一起下的?”

  她一句接一句喊,喊得情感都变了味。

  我仍然不敢相信这就是她,而头脑又开始胀痛,这异样的感觉很熟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重重雾霭中破出来,我即将要伸手去搂住,却永远只抓得到水雾。

  “家里怎么了?他们呢?”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晖给我喝了东西。”她答道,“第二天我已在这,变成这样了。”

  对自己亲孙女都下得去手。我在头脑中唾弃了她一声。

  我又轻声细语安抚了叶龙一会儿,她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我凭着记忆摸到了电闸,灯光亮起之后,屋里阴邪的气息顿时散去了大半。

  我这才看清,女人的眼睛上蒙着层层纱布。我很惊讶她是如何摸黑认出的我,也很诧异她如何只凭着感觉找到了我的位置,就问她怎么回事。

  她又滴滴答答抽泣了一阵子,慢慢把手绕到脑后,将厚重的纱布一点点从脸上剥离下来。

  我看见了她的眼睛,湛蓝的就像是琉璃,里头没有瞳仁,而眼白却是黑色,简直是两颗玻璃珠子被强硬地塞进了眼窝里头,上下眼睑已经发黑,连同周围的皮肤上都布满了黑红色的血管,血液在那层薄薄的皮下滚动,就像是虫体在蠕动。

  她仿佛能知道我在盯着她的眼睛看似的,急忙护住了眼球,怕我的视线要将她最后的尊严剥夺,灰黑色的液体从她指缝里钻出来,应该要叫眼泪。

  我将目光移到她身体别处,不禁叹息,好好的一个女孩,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一副枯骨。而她的模样,她的遭遇,就是一个翻版。

  我知道,不久之后,她就要成为第二个“他”,“他”口中的“她”,即将来到我们的身旁。

  而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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