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盐铁专卖

元鼎二年，未央宫内。

        进入秋季，天气已经凉爽下来，但朝中的高压让人焦躁不安，文武百官似乎从刘彻刻意的平静中嗅出了一股特殊的意味。

        退朝之后，刘彻随手招过张汤和减宣，陪着在未央宫闲逛。

        “爱卿，”他淡淡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经意，透露出帝王特有的倦怠，“朕有什么打算，长安的商人一个二个都精得很，没有不知道的，恐怕有人提前把计划都告诉了他们吧。你说是不是？”

        他的目光来回梭巡张汤，想从中看出端倪，但张汤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刘彻又扬了扬声，“这些商人，胆子很大嘛。”张汤听得刘彻语气不轻，忙道，“下官这就去查。”

        谁知他前脚一走，减宣就按捺不住，上奏了鲁谒居之事，“张汤勾结鲁谒居，害死李文，鲁谒居的弟弟都一一招供了。陛下以前询问张汤，他也隐瞒不说，分明是当面欺君。”

        刘彻才没空关心李文和鲁谒居之事，一个是御史中丞，一个是小吏，还不值得他费心。左不过酷吏间相互上疏指责，又涉及到救灾物价，才白问两句。

        他凭栏远眺，思绪却被另一件事给牵住了。为了补充连年征战导致的国库空虚，推行中央盐铁专卖，将诸侯王盐铁、铸币权收归中央势在必行。诸侯王们当然不欢迎，刘氏宗亲联合起来，又吵又闹，竹简做的奏折堆得有几百斤重，虽不敢像他父亲汉景帝在位时一言不合就造反，但有几个已经实打实地喊出了清君侧的口号，说有人离间刘氏骨肉，其罪当诛。

        这件事非常麻烦，他继位头二十年采用主父偃的谋略推恩削藩，兵不血刃就将诸侯国越分越细，然后借着各种酎金，禽兽行的理由，一把就能削去几十个。诸侯王们不甘，联合起来对抗，打出清君侧的大旗，逼死了削藩的功臣主父偃。名义一没，刘彻迅速瓦解了诸侯王们的暴动，再加倍处置了齐国和燕国。

        经历了这么多事，诸侯王们当然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汉廷中枢对抗，可他们也不能当软柿子毫无反应。他们要让刘彻难以下咽，也要威慑聚集长安、献计献策的各路谋士，要得罪了刘氏诸侯王，日后怕不是主父偃的下场。

        对刘彻来说，收归盐铁专卖权，如果不能马上弄好，诸侯王们小型暴动几次，暗害个把盐铁官，抢劫几辆运输船，让中央耗时耗力才把政策铺开，可就麻烦了。总之一句话，诸侯王们一想拖延盐铁专卖权，二想要个面子。

        想到此处，刘彻又拿起早上丞相府几位长吏的联合奏疏，“臣等在长安发现有多位囤积居奇的商人，为首的叫田信，田信和田甲是远房亲戚，而田甲又和张汤是好友。保不齐田信也认识张汤，信儿就是这么漏出去的，这里头定有什么勾当，张汤恐怕也分了一杯羹，陛下何不抄他的家，顺势打击囤积居奇，以正国法。。。”

        前几年大水后物价飞涨，物品奇缺，想了多少手段，让酷吏事后打击了多少商人，费时费力，怎么提前预防才是正理。囤积居奇，既得好好查查，又是个好理由，刘彻不由地心里一动。

        暴风雨的前夜，张府还处在一片宁静之中。

        “娘子，你怀孕了！”

        “恭喜小娘子，胎象稳固，已经三月。”女医也笑着，“脉象上看，应该是个千金。”

        “我们张家总算有孙辈了。”婆婆乐呵呵地，“贺儿，我和你爹说说，他当爷爷了，让他也高兴高兴。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下了朝就在书房，谁也不见。”又对我说到，“晚上我给你炖人参鸡汤，你好好休息。”

        这几天我吃了睡睡了吃，“孕妇胃口果然太好啦，原来我们还总说公主能吃。”张贺听了，温柔地一笑，将鸽子枸杞汤轻轻勺了小半汤匙，递到我嘴边，“你看看好不好吃？会不会太淡了？”

        正说着，就听外面有吵闹之声。张府不大，门口的动静内院往往都听得到。

        原来刘彻派使臣带着簿籍以八项罪名指责张汤。张汤一一予以否认，不服。于是皇上又派赵禹责备张汤，还带来了不少宫中卫士。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来张汤领着赵禹去了书房，将武士留在了府外。

        送走赵禹，可他的话却回响在张汤的脑中，“阁下怎么不懂分寸，您审讯处死了多少人，如今人们指控你的事情都有根据，圣上很重视你的案子，想让你自己妥善处置，为什么要多次对证呢？前两年齐鲁之地大水，连着长安洛阳豫州鲁地一线物价飞涨，不少商人用惊人的高价抛售生活必需品，朝廷花了多少力气才平息下来，怎么着也得给百姓个交待不是？”

        “何况，”赵禹敲了敲桌子，“你知道现在诸侯王们又闹了起来。中央推行盐铁专卖，他们不敢同陛下争执，就说有人欺负高祖的后代骨肉，挑拨离间，让陛下给个说法。整个刘氏宗亲，闹得不堪。”

        自己妥善处置，自己妥善处置！皇上的意思，还不清楚吗？只不过，不想搞得大家难堪而已。和朝廷能将盐铁铸钱中央专营以微小代价推行下去相比，他张汤的一条命算得了什么呢？到头来又是一个主父偃罢了！陛下要是力保自己，又得杀的血流成河，劳民伤财。表面上彻查囤积居奇，不过给自己留个面子，让诸侯王太过得意而已。最重要的是，皇上不想背上刻薄寡恩的名声，对待谋士干臣像抹布，用一块扔一块。

        张汤十来岁就成名了，从审讯不起眼的小案子开始，三十年经手的大小案件，替皇上处理的人不知多少，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不涉及皇家隐私，基本都秉公而论。纵然如此，也有处置过于严苛，不近人情的。如今看来，自己要成为后来酷吏的又一先例了。

        想到此处，他唤来门外的书童，“你去请大公子和少夫人来书房里一趟。”

        张汤的书房十分古朴，到处都推着案卷。以往有什么话，一家人在吃饭时说说笑笑也就过了，今天见公公如此郑重其事，我们都有点不明所以。

        房中是无声的沉默。良久，张汤终于开口。

        “你们可能不知道，陈后去世前，我去见过她。”此言一出，房间内温度骤降。张汤与卫青关系尚可，张贺又是卫太子的伴读，对于站在卫家这一脉的张家来说，前皇后可是个敏感话题，更何况去见了。

        “她的侍女说她坚持不了几天了，想见我一面，问我几句话。”

        “她比被废时恢复了不少，人也平静许多，不再疯疯癫癫。”张汤的语调中带着少许愧疚和温情，“她质问我说，当年我缘上雅意，将她乞求皇上宠爱的妇人媚道硬是打成巫蛊，让她不能自白，还连累了椒房殿三百多无辜宫女的性命。她于是问我，我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被人污蔑不能自辩，又如何处之？”

        “父亲。”张贺刚要说话，张汤就摆了摆手，示意他听下去。“还有第二件事。”

        “她说卫后以巫蛊兴，焉知不会以巫蛊灭？”

        说到此处，几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卫后可不是陈后，陈后没有子嗣，怎么上纲上线也是内宫，而卫后。。。太子公主，卫氏姻亲，幕僚臣属，万一有事，牵扯起来的前朝可是大片大片。。。

        “以前为父是不愿和你们说太多中枢权力和宫廷之事的。可如今，也不得不说了。”他看着儿子儿媳一脸紧张，笑道，“也不用这样，你们以后，要多注意。”

        第二天，张汤上疏谢罪：“微臣身无寸功，因陛下宠幸而位至三公，无任何开脱罪责之处。但臣从未囤积居奇中饱私囊，阴谋陷害臣的，是丞相府的三位长史。”随后自杀身死。

        皇上下令严查张家的财产。然而，张汤家里本身的财物不超过五百钱，都来自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产业，十分清廉，值钱的全是我从霍府带来的陪嫁和太子赏给张贺的东西。张贺兄弟悲痛万分，要厚葬张汤。张汤的母亲还建在，斥责到：“张汤作为天子的大臣，被恶言污蔑致死，有什么可厚葬的！”遂用牛车装载他的尸体下葬，只有棺木而没有外椁。

        刘彻很为张汤之死惋惜，知道在囤积居奇的经济案件上错怪了好人，也知张汤因盐铁专卖枉担了责任，有一分愧疚，听闻张母之言，不禁十分感慨，“没有这样的母亲，不能生下这样的儿子。”因此将三位长史处以死罪。丞相庄青翟本就胆小，知道会牵连自己，被迫自杀，商人田信也释放了。为了弥补张家，刘彻晋升张汤的长子张贺为廷尉属副官，位列九卿之一，幼子张安世为尚书令，和霍光一样，跟随在自己身边。

        御史大夫张汤和丞相庄青翟相继政斗自杀，引发了朝中不小的震动，随后，刘彻任命赵周为继任丞相，亦调整了其他官员。

        博望侯张骞也在这年再度从西域出使归来，带回了西域三十六国更加详细的风土人情物产宝物的资料。大宛盛产的汗血宝马，引发了这位帝王浓厚的兴趣，他不止一次在朝中提起西域，要臣子们共勉，更坚定了他将西域各国纳入汉朝版图的决心。

        第二年，我生下了一名女婴，取名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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