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病情

民国8年，武昌，双柏前街。

        粮道街和胭脂路是武昌城最古老最热闹的街区，商家店铺鳞次栉比。

        成衣铺子里太太小姐们正在仔细挑选面料，量身尺寸，伙计在一边耐心的等候；粮油铺子里掌柜的捻着胡须将算盘珠子扒拉的脆响，而后嘴角翘起频频点头；茶叶铺子里生意清淡，老板与三两好友边品茗边闲聊，悠闲自在的很。

        能在这里租得起铺面的那都是大笔买卖，既可批发也可零售，有的图的是个薄利多销，有的图的是半年不开张开张管半年。

        做小本买卖的租不起铺面便只能挑着扁担沿街售卖了，货品也都是日常所需，水灵灵的白菜萝卜，整齐的码在小竹筐里，将整条街来回走一趟便可卖出大半。

        最为辛苦的是售卖馄饨面条的，扁担两头各挑一个煤炉子，炉子上还架着小锅，一锅煮清水专用来烫熟面条馄饨，另一锅炖着牛骨头做汤底，这年头猪骨太贵，牛骨却便宜，幸好若处理得当，牛骨汤也可以香醇无腥气。

        这样重的扁担，沿街边走边卖，一天下来累的腰酸背痛也仅能糊口而已。

        粮道街靠东头有一条小街叫双柏前街，这里相对安静一点，树木参天，走进去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格局有大有小，但都无一例外的精致实用。

        双柏前街37号是一个簇新的小院，红砖围墙砌得齐齐整整，黑色大铁门上贴着门神，走进门去院子里也打理的干净整齐，花圃里月季花正在娇艳绽放。

        角落里一架木制小秋千上坐了一个四五岁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本应是天真无忧的年纪，她却紧紧的抿住嘴唇，大眼睛含着点点泪光，一直盯着堂屋里的动静。

        过了一会，一位身着军装的中年男子将一名身穿白褂提着药箱的男子送出门去，小女孩再也按耐不住，跳下秋千向军装男子跑去，一把抱住军装男子的大腿，喊了一声“父亲”后，眼泪也顺着眼角流下来。

        军装男子蹲下身将小女孩抱起，一边温柔的为她擦眼泪，一边柔声细语“素芳不哭，不哭，医生说了，你母亲很快会好起来的。”说完微微地笑了一笑，然而这笑意却并未维持太久，他的眼神渐渐凝重。

        这位军装男子便是湖北省国民政府的军备处处长叶庭安，小女孩是他的独生女儿，名叫叶素芳。

        叶庭安是湖南湘乡府人，12岁便考取湖南省远近闻名的东山学堂，成为十里八乡羡慕的焦点，在东山学堂里，他受到新思潮的影响，毅然报考了北直隶省的军事器械学院，在军校几年，他系统学习了机械、火药、船舶、飞机等知识，毕业后便参军来到武昌，有学历又有头脑，数年时间便坐稳了令旁人眼热的军备处处长一职。

        然而老天也是公平的，叶庭安的家庭生活却并不如事业那样如日中天。

        当年他来到武昌参军，因为是军校生，多少官太太都想将自己女儿嫁给他，他却不表态，没过一年，就娶了武昌城最大的粮油商行“万隆商行”杜老板家的三小姐。

        呃，杜家也不是不好，毕竟杜老板的粮油生意囊括了从沔阳到汉阳的大部分地区，湖北省二十分之一的粮油生意都在他手里，家财万贯自是不必细说。但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却娶一个生意人家的女儿，总是有点亏的。

        两人婚后琴瑟和鸣，恩爱美满，三年后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儿，到现在女儿都四岁了也没能再生一个。最近这一年叶夫人一直病着，几乎从不出门，于是劝叶庭安纳妾的、劝他从家族里过继个男孩的，就多了起来。

        叶庭安向来不理会这些，他读过书，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接受过新式教育，怎么可能还按照封建传统思想来生活。在他看来，妻子女儿都是至亲之人，保护她们不受伤害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就算将来哪天妻子过世了，在女儿成年出嫁以前，他也绝不可能续弦。

        叶庭安抱着女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又辗转想起许多心事，终是长叹一声回房去。

        卧室里，叶夫人正靠在床头休息，她五官端正秀丽，但面容憔悴暗淡，精神不济，整个人瘦弱不堪，望见丈夫抱着女儿进来，勉强笑了笑。

        “音音。”叶夫人名叫杜音华，小名音音，叶庭安平日里总爱这么唤她。

        叶庭安抱着女儿坐在床沿上，伸手轻轻抚摸夫人的脸颊，她瘦了太多，却仍是好看的。

        回想起那年第一次遇见她，在中华门码头外，她穿着淡紫色提花绵绸的连衣裙，脱了鞋袜，赤足在江滩边玩耍，那双没有裹足的天然灵活的脚，小心却欢快的去试探江水，忽然一回头看见他这个陌生男子，眼里有惊讶有慌张，赶忙的提起裙子跑远了，那裙角和长发在江风的吹拂下飞扬起来，一直飞进他的心里。

        “音音。”他收回思绪，望着自己深爱的妻子，温柔劝说，“去医院吧，你的情况也许西医有办法治好。”

        叶夫人摇头，“没用的，到哪儿都没用的，生了素芳之后，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拖累你四年，没能好好照顾你和女儿，过年时听说隔壁周家一家四口乘坐大轮船去上海，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咱们一家还从没出门旅行过，我对不起你和女儿。。。”叶夫人说着说着哽咽了，眼泪直直掉落，又因喘不上气剧烈的咳嗽起来。

        叶庭安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给妻子哭碎了，心口疼痛难忍，他强撑着自己，一边替妻子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一边微笑“胡说什么，没有的事，只要你好好治病，咱们肯定有一家三口出门旅行的时候，你听我的，去医院吧，你身体恢复了我和女儿才能放心啊！”

        素芳也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母亲的袖子，“母亲好起来了带我去坐大轮船。”

        叶夫人摸摸女儿毛茸茸的发顶，“我放心不下素芳，我去医院了，谁来照顾她？”

        “放心吧，我把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明年她五岁了，可以去学堂了。”

        叶夫人看着丈夫和女儿两张相似的面孔，一个饱含深切爱意，一个懵懂可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这样美好的日子，还没过够呢，没见着素芳出嫁，怎么能轻言放弃呢？都听他的吧，只要能恢复健康，吃多少苦都愿意。

        佣人来敲门，“老爷，夫人，郭家太太和任家太太来了。”

        叶夫人一听这消息，面露喜色，眼里光彩更盛，精神也好转一些，强撑着坐起来一点，嘴里说着“快请快请，准备泡茶。”

        叶庭安见妻子有了精神，也松了口气，女眷来访不便久待，便将素芳小姑娘放在床沿坐着，自己起身去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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