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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马芳铃送走了沈三娘,她没有问沈三娘今后要去何处。

        她们之间没有说什么道别的话,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

        可能沈三娘自己也不知道,要在这片大地上如孤魂般飘荡一段时间。

        马芳铃目送她的背影,瘦削的身形、孤寂的气息,生命力仿佛在她身上消失了,但她的脚步却坚实地走在路上。

        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月已将圆了。

        马空群伏在屋脊上,这凄凉的夜色,这屋脊上的凉风,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

        趁着朦胧的夜色,闯入陌生人的家里,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

        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这里也根本用不着巡夜的人,灯光更疏了,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这里的家风,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晚上当然也睡得早,万马堂的眼睛鹰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再纵身掠过去。

        他并不怕被人发现,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得他变成了个特别谨慎的人。

        掠过几重屋脊后,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院子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里,还有灯光,奇怪的是,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却铺满了黄沙。

        沙地上竟种满了仙人掌,长满了尖针的刺,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要找的地方。

        屋子里悄无人声,灯光黯淡而凄迷。

        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嗥一声。

        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紧紧关着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是什么人?”

        马空群又吐出口气,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

        门又紧紧关上,但灯光却仍未燃起。

        门外,已不见了马空群的身影。

        这里随处可见梧桐树。

        医馆里有一株,这里也有一株。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树立在宅子前,晚风阵阵,吹得树叶簌簌地响,叶子黄了大半。已有不少黄叶承受不了风力,散落一地。

        树下有一个人,正是马芳铃,她刚到不久,这宅子的大门紧锁着,她到了之后,没有敲门也没有喊人,只是盯着大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听到身后的动静,有人不知轻重踩碎了落叶,发出沙沙的不和谐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马芳铃回头,看到了叶开。

        前天,马芳铃面对叶开的时候,冷眉冷眼,今天不知怎么心情好了很多,脸上有浅浅的笑意。

        “你来了。”

        叶开也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说道:“我来了。”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马芳铃说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叶开说道:“不相干的人不用来。”

        “那么你不该来。”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两人转过头,傅红雪站在那里,仿佛早就来了,冷漠的眼睛看着叶开,竟然带着些悲伤和同情。

        叶开失声道:“是你,你也来了?”

        傅红雪说道:“我本就该来的。”

        叶开笑了笑,带着点凄凉,道:“不该来的是我?”

        傅红雪道:“你非但不该来,也不该这样对她。”

        叶开说道:“哦?”

        傅红雪道:“因为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丁家的人,跟你也并没有仇恨,我来找你,只不过想要你带着她走,永远不要再管这件事。”

        叶开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苦笑道:“这两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红雪说道:“我已见到过丁灵中!”

        叶开不再问了,仿佛觉得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马芳铃却有疑问,她挑了挑眉,说道:“那个蠢货居然敢去找你?”

        丁灵中是丁乘风的三儿子,丁家的三少爷,丁灵琳的哥哥。

        这个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一心想要夺取马空群藏起来的万马堂庞大的财富。

        他先在南宫山庄绑走马芳铃,软硬兼施逼问财宝的下落,反被马芳铃擒住,因为路小佳的阻扰,才得以逃脱。那之后,马芳铃一直在追查他的身份及目的,却三番五次被路小佳阻扰,导致马芳铃本来对丁灵中的三分仇恨,变成了十分。

        路小佳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直和马芳铃作对也要保护丁灵中,马芳铃原本猜测是为了丁灵琳,深入调查之后,觉得原因并不如表面那么单纯。

        丁灵中自从在马芳铃手下吃了一次苦头,就再也不敢在马芳铃面前出现,这种胆小的鼠辈,马芳铃不认为他敢直接和傅红雪打交道,除非有什么巨大的诱惑蒙蔽了他的双眼。

        傅红雪忽然转头看着马芳铃,他对面叶开时有些悲伤的双眼,现在已经被仇恨染上了一半鲜红。

        马芳铃有点意外,她以为傅红雪会一直无视她,和在医馆的时候一样。

        没想到马芳铃的一句话,能让他放弃这个对策。

        傅红雪如此仇恨的人,只有马空群。

        傅红雪的声音很低,在压抑什么一样:“你为什么在这里?”

        马芳铃有很多话可以说,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偏偏选择了傅红雪最不想听的那句,她淡淡道:“来找我要杀的人。”

        马芳铃要杀的人,是想杀马空群的人。

        傅红雪握冷冷道:“马空群在哪里?”

        为什么马芳铃的身份突然又刺激到了傅红雪?难道他已见过马空群?

        几个人物闪电般在马芳铃脑海中闪过,再结合她们这两天的行踪,马芳铃心下有了答案。

        丁灵中在马芳铃身上铩羽而归,又准备从沈三娘下手,没想到叶开的突然出现,让他功亏一篑,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铤而走险,亲自去找马空群打探财宝的下落。

        刺伤沈三娘的时候,丁灵中一定看见马空群往哪逃了。

        马空群身经百战老谋深算,丁灵中绝不是他的对手,纠缠之际,很有可能被傅红雪撞见了。

        从结果来看,马空群摆脱了傅红雪和丁灵中,丁灵中甩开了傅红雪。

        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然而丁灵中这个蠢货不知道露出了什么破绽,居然被傅红雪识破了身份,所以傅红雪才会追来丁家庄。

        此时马芳铃不知道的是,丁灵中从南宫山庄提亲后,身上一直带着南宫家回的信物——一柄独一无二的金如意,丁灵中仓皇逃窜之后,金如意落到傅红雪手上,才让傅红雪得知了他的身份。

        马空群昨天才逃走,马芳铃今天就出现在这里,很难不想让人猜想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马芳铃从容一笑,道:“你找不到他。”

        她是如此笃定。

        此言一出,傅红雪就握紧了手里的刀。

        却听她又说道:“你也杀不了他。”

        在追踪与反追踪方面,傅红雪绝对不是老奸巨猾的马空群的对手。

        但绝不是杀不了他。

        傅红雪重复道:“我杀不了他?”

        “对。”马芳铃加重了语气,“因为我一直站在他面前。”

        她的目光被吸引着,缓缓下落,落在了傅红雪手里的黑刀上。

        与第一次见到它相比,外表毫无变化,但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把杀人的凶器。

        它在叫嚣着,要喝人血。

        马芳铃对着它说道:“你无法越过我。”

        她的嘴角是危险的笑意,话中,是沸腾的杀意。

        这杀意一闪而过,混在冷风中。

        再抬起头,马芳铃“哈哈”笑了一声,开玩笑般:“不过世事无绝对,你要不要试一试,杀了我,在杀马空群的路上,就再也没有阻碍了。”

        马芳铃看着傅红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现在,在这里,如何?”

        “听说这里要杀人,我最喜欢看杀人了。”

        这个声音是从屋脊上传来的。

        只有声音,没有人。

        等到声音停止,一颗花生从屋脊上高高抛起,又消失在屋后。

        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扔了个花生壳。

        叶开失声道:“路小佳。”

        屋脊后有人笑了,一个人微笑着,坐起来道:“正是我。”

        看到他,马芳铃一脸无趣。

        叶开道:“你怎么也来了?”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来的,只可惜非来不可。”

        叶开道:“来干什么?”

        路小佳叹道:“除了杀人外,我还会干什么?”

        叶开道:“来杀谁?”

        路小佳笑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叶开也跟着笑了,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杀我的。”

        两个一言一语,你来我往,同样的内容,说话的方式和马芳铃傅红雪的截然不同。

        马芳铃拍了拍手,微笑道:“正巧,在座的居然都想杀人。”

        她依次扫过其余三人,眼角余光看到了一个黄衣女子来到了廊下,丁灵琳不安地看着她们四人。

        马芳铃有点为难,伸手按了按眉心,纠结道:“那么,谁先动手?”

        路小佳淡淡道:“用不着你来动手了。”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两道剑光如闪电交击,从对面的屋顶击下。

        剑光如龙腾跃,一瞬间就缠住了傅红雪,封住他所有拔刀的手段。

        辉煌的剑光中,一人长身玉立,英俊的脸上伤痕犹在,正是风采翩翩的丁三少,单看面容,竟与丁灵琳有几分相似之处。

        另一人道装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剑精光四射,正是从来很少过问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云鹤。

        两柄剑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无缝,剑剑连环,滴水不漏。

        忽然间,两柄剑似已化作了数十柄,数十道闪亮的剑光,已将傅红雪笼罩,连他的人都看不见了。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已看呆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错失先机,马芳铃觉得很遗憾。

        不过能够亲眼目睹这精妙的剑法,弥补上了这份遗憾。

        马芳铃赞叹道:“再可怕的刀法,如果不能拔刀,那也豪无用武之处。”

        路小佳说道:“双剑联璧,九九八十一式,剑剑连绵,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专门练来准备对付白家刀的,双剑破神刀。”

        叶开道:“要对付白家神刀,惟一的、最好的法子,的确就是根本不让他拔刀出手。”

        路小佳道:“你这人的确有点眼光。”

        马芳铃道:“为了对付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何时会出现的白家神刀传人,创出这剑法的人,真是煞费苦心。”

        路小佳道:“因为他恨白家的人,他也知道白家的人恨他。总有一天,白家的人会报复他,仇恨是最难以消弭的。”

        叶开不解地说道:“这就是我惟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意味深长地笑了:“你迟早总会明白的。”

        叶开长叹口气,持续了二十年的恩仇,如果时间都不能消弭,那什么东西才能做到。

        他看着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忽然说道:“九九八十一招,岂非迟早也有用完的时候?”

        路小佳道:“这剑法还有个妙处,就是用完了还可以再用。”

        这时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剑,突然清啸一声,双剑回旋,又将第一式使了出来,首尾衔接,连绵不绝。

        傅红雪脚步上那种不可思议的变化,现在已完全显示出来,如闪电交击而下的剑光,竟不能伤及他毫发。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没有拔刀的机会。

        马芳铃呢喃道:“傅红雪的刀竟令人畏惧至此,让这个人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

        路小佳说道:“令人恐惧的或许不是现在的傅红雪,而是当年的白天羽。”

        马芳铃又道:“恐惧到想要杀了他?”

        路小佳道:“恐惧到即使白天羽死了,还需要这套双剑破神刀来保护自己。”

        马芳铃问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叶开忽然道:“这个人他一定亲眼看见过白大侠出手,所以才能将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微微点头:“有道理。”

        叶开道:“这绝不是旁观者所能体会得到的,我想他一定还跟白大侠亲自交过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叶开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侠的凶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叶开凝视着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就是丁乘风。”

        丁乘风就是丁灵琳兄妹的父亲。

        丁灵琳在旁边听着,脸色已变了许多,忽然已明白了似的。

        但她却宁愿还是永远也不要明白的好。

        这时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剑,傅红雪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

        他显然已无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连环快剑,却如江河之水,仿佛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

        叶开忍不住在轻轻叹息。

        路小佳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叶开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叶开微笑道:“真的,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皱了皱眉,转头去看剑中的人影,脸色忽然也变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尽。

        他们双剑回旋,招式将变未变,就在这一瞬间,突听一声大喝!

        喝声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闪电般划出!

        傅红雪的刀已出手。

        刀光一闪,丁云鹤的身子突然倒飞而出,凌空两个翻身,“砰”的一声撞在屋檐上再跌下来,脸上已看不见血色,胸膛前却已多了条血口。

        鲜血,还在不停地泉涌而出,丁灵琳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路小佳正在叹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剑,竟还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灵中手中剑光飞舞,还在独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惧之色。

        然后刀光一闪。

        只听“叮”的一声,他掌中剑已被击落,刀光再一闪,就要割断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声大喝,凌空飞起。

        又是“叮”的一声,他的剑已架住了傅红雪的刀。

        好快的剑,好快的刀!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傅红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烧。

        路小佳大声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杀了他。”

        傅红雪厉声质问:“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因为你若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傅红雪冷笑,道:“我不杀他,更后悔。”

        路小佳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他跟我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路小佳道:“当然有,因为他也是白天羽的儿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一惊,连丁灵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红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问他的母亲。”

        傅红雪道:“他……他母亲是谁?”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风丁老庄主的妹妹,白云仙子丁白云。”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大地竟似突然静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路小佳低沉的声音,说出了这件秘密:“白天羽是丁大姑在游侠塞外时认识的,她虽然孤芳自赏,眼高于顶,可是遇见白天羽后,就一见倾心,竟不顾一切,想同他在一起。”

        这对她说来,本是段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感情,他们之间,当然也曾有过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会抛弃一切,来跟她终生相厮守的。却不知白天羽风流成性,这种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时的游戏而已。等到她回来后,发觉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时,白天羽早已将她忘了。以丁家的门风,当然不能让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亲。恰巧那时丁老庄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于是就移花接木,将丁大姑生出来的孩子,当作她的,却将她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抚养,因为这已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已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边。

        再加上丁老庄主兄妹情深,为了要让丁大姑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这么样做的。

        这秘密一直隐藏了很多年,甚至连丁灵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缓缓的叙说着,目中竟似已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意。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叶开忽然问道:“这秘密既已隐藏了多年,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为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突然扭曲变形,慢慢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丁灵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锋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间。

        丁灵中也狠狠地瞪着他,满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来,嘶声道:“这秘密既然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路小佳已疼得满头冷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着道:“我也知道这秘密说出来后,难免要伤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说了,我……”

        丁灵中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能不说?”

        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因为他若不说,傅红雪就非杀你不可。”

        丁灵中冷笑道:“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难道我杀了马空群的女儿,他就要杀我?”

        叶开冷冷道:“你所做的事,还以为别人全不知道么?”

        丁灵中道:“我做了什么?”

        傅红雪咬着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中道:“你说。”

        傅红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灵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红雪道:“我本来的确不知道的,直到我发现杀死翠浓的那柄毒剑上,用的也是同样的毒,直到你自己承认你就是杀她的主谋。”

        丁灵中的脸色突又惨白,似已说不出话了。

        傅红雪又道:“你买通好汉庄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显,所以将好汉庄的奴仆,全都聘到丁家庄来。”

        叶开道:“飞剑客的侠踪,也只有你知道,你故意告诉易大经,诱他订下那借刀杀人的毒计。”

        傅红雪道:“这一计不成,你又想让我跟叶开火并,但叶开身旁却有一个丁灵琳跟着,你为了怕她替叶开作证,就特地将她带走。”

        叶开长叹道:“你嫁祸给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实在不该杀了那孩子的。”

        傅红雪瞪着丁灵中,冷冷道:“我问你,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灵中垂下头,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叶开道:“我知道你这么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说出来,是谁叫你这么样做的。”

        丁灵中沉默着。

        叶开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丁灵中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叶开道:“他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的凶手之一,害怕白家后人来报仇,才教了你们这套剑法,还将当年其他人的凶手灭口,防止傅红雪找到他。”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我只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丁乘风?”

        丁灵中咬着牙,满面俱是痛苦之色,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他是不是已默认?丁乘风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终生,他当然要报复。

        他要杀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树上,喘息着,忽然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信丁老庄主会是杀人的凶手!”

        叶开目光闪动,道:“难道你比别人都了解他?”

        路小佳道:“我当然比别人了解他。”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凄凉而奇特,缓缓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他送给别人去抚养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该叫丁灵中。”

        这又是个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故事听完了吗?”

        嘈杂的风声,抵挡不住清朗的声音。

        变故陡生。

        丁灵中才听到马芳铃的声音,心里一紧,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右手臂传来钻芯的疼痛。

        一道刺眼的剑光闪过,丁灵中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身子倒在了地上,一样东西从空中飞过,重重地落在地上。

        那是一条手臂,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丁灵中抱着断臂处痛苦地躺在地上哀嚎。

        马芳铃的剑在月光闪着奇异的光,冰冷的眼神吸收了惨叫当作养分,他的叫声越痛苦,目光越冷酷。

        丁灵琳正在给丁云鹤止血,见此惊变,连思考都来不及,飞身而上,想要给丁灵中疗伤。

        丁灵中受此重伤,居然还能保持一份清醒,他痛苦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恨,直射马芳铃。

        “为……”

        马芳铃不闪不避,声音也是冰冷的:“你杀了翠浓,她是我姐姐。”

        傅红雪可以因为丁灵中是他的兄弟放过他,马芳铃自然也可以因为弑亲之仇杀了他。

        亲情这个东西,是人与人之间,最微妙的联系。

        她上前走了一步,这轻轻的一步,让丁灵中更加害怕。

        “……你……敢……”

        “我当然敢,不是路小佳从中作梗,你的命怎么可能留到现在。”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路小佳为什么非要保护丁灵中?

        马芳铃今夜一直在等,路小佳亲口说出这个秘密。

        她在心中冷笑,没有新意的故事。

        马芳铃要杀丁灵中,路小佳一直都知道。

        他没有预料到,他会被丁灵中一剑刺中,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救人。

        这场面滑稽得让他忍不住发笑,却疼得笑不成型。

        他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开口只会适得其反。

        马芳铃又走了一步,丁灵中惊恐得说不话来,喉咙挤出不成调的声音。

        丁灵琳背对着马芳铃,看到丁灵中的表情,刚想回头,眼前又一道白光突然闪过,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截断指飞了出去。

        “这一指,是你在南宫山庄冒犯我的代价。”

        十指连心,断指的疼痛让丁灵中再也承受不住,哀叫一声,居然昏死过去。

        “三……三哥……”丁灵琳流着泪,喊着丁灵中,手下一步也不敢停。

        无论是醒着的丁灵中和昏迷的丁灵中,对马芳铃来说,难度都是一样的,但马芳铃却没有再进一步,因为没有意识的人,是不会感到恐惧和害怕的。

        她也没有后退,嘴角还挂着残忍的笑意,从旁人看来,她好像还在等着索命。

        丁云鹤捂着胸口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脚在地上瞪了两下,又无力地坐了回去。

        坐在地上的两个人一步也不能动,站着的两个人也一步没有动。

        马芳铃背对着他们,微微扬起头,轻声说道:“你要救你的兄弟吗?”

        谁要救?

        丁云鹤和路小佳无力可救。

        那傅红雪要不要救这个刚刚相认的兄弟,这个兄弟几天之前杀了他爱的女人。

        只剩下似乎是旁观者的叶开。

        谁能阻止马芳铃?

        难道丁灵中必死无疑?

        忽然间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一匹健马急驰而入。

        马上的人青衣劲装,满头大汗,一闯进了进来,就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庄主之命,特地前来请傅红雪傅公子,叶开叶公子,马芳铃马小姐到丁家庄中,老庄主已在天心楼上备下了一点酒,恭候三位的大驾。”

        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请我,我也会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却还是留给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阁下就是傅公子?”

        傅红雪道:“不错。”

        丁雄道:“老庄主还令我转告傅公子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说。”

        丁雄道:“老庄主请傅公子务必赏光,因为他已准备好一样东西,要还给傅公子。”

        傅红雪道:“什么东西?”

        丁雄道:“公道。”

        傅红雪皱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庄主要还给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公道”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你虽然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但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你以为它已忘记了你时,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现了。

        傅红雪和叶开动了,只有马芳铃还站着。

        只要她轻轻一挥手,面前的这个人就能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只见丁雄转向马芳铃,说道:“老庄主想请马小姐见一个人。”

        马芳铃微微转过头:“见一个人?”

        丁雄道:“马小姐应该见的一个人。”

        什么人值得马芳铃放下手中的剑去见一见?

        马芳铃要不要去见?

        她遥望快要消失的傅红雪和叶开,将剑收回了剑鞘中。

        路小佳还虚弱地靠在树上,嘴唇煞白,那片血红全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血,已将白衣染得绯红。

        灰色的眼瞳清澈明亮,眼角一弯,马芳铃甚至好像听见了他的调笑:“你还不走吗,马大小姐?”

        马芳铃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子,视线与路小佳平齐,说道:“当吕洞宾的滋味如何?”

        路小佳苦笑道:“挺疼的。”他唯有实话实说,除了疼他没有任何感觉。

        马芳铃温柔地问道:“路小佳,你知道还欠我多少吗?”

        路小佳的声音也不大,他实在没多少力气了:“知道。”

        马芳铃的嗓音有点哑:“你死了,我可就讨不回来了。”

        路小佳轻轻扯了扯嘴角,居然摆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散漫的语气:“放心,马大小姐,我等你来讨债。”

        他给出了承诺,但没有给出兑现时间。

        他的嘴唇一张一翕,更显得唇上的白亮得碍眼。

        马芳铃伸出手,轻轻触碰着他的胸膛,血流的没那么凶了,但血还是湿润的,沾了马芳铃半手。

        路小佳任凭她动作,其实他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

        她将拇指印到路小佳的嘴唇上,微微一擦拭,苍白就染上了一抹鲜红。

        她微微偏过头,凑了上去,路小佳只感到了一瞬间的温热,再次睁开眼,看到了马芳铃唇上红色的斑斑点点。

        她淡淡说道:“记住你说的话。”

        马芳铃收下了这个承诺,同样没有要求时间。

        该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是走不了的。

        望望满地疮痍,路小佳在心里自嘲道,不妙,怎么最近好像一直在看她的背影。

        他微笑着,又拈起粒花生,抛起来,抛得很高。

        但花生还没有落下时,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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