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物化（8）
如果说事物总分明暗两面，那么放到新城，这个道理也是通用的。
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区分，每一个来到新城的人都能自然而然地分清楚两个城区。
因为，那实在是太明显了。
北城区和南城区泾渭分明，一侧是繁华的都市，干净的街道，楼宇在地面上纵横交错出和谐的规律，错落有致的房屋间斜生出树木的枝干；另一侧却是灰暗的钢筋水泥，用乱七八糟的材料从一幢建筑斜搭到另一幢上，仿佛一切生来就是这么蛮横无理又肮脏丑陋。
洛见深和薇薇安坐在悬浮车上，从空中俯瞰着这座城市。
南城区的悬浮车是不可以飞到北城区的，薇薇安只能选了一处南北城区的边界线停了车下了人，那辆悬浮车便丝毫不停留地飞走了。
薇薇安站在北城区前，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虽然北城区和南城区仅仅只隔了一条街，但对于整个新城南城区里的人来说，他们可能连火星都去了许多趟，却一次也没有迈进过北城区的贫民窟。
在新城人的口中，好像北城区这样的贫民窟就是人间地狱的代名词，甚至于发毒誓和吓唬人的时候，也总把“把你丢进北城区”这样的话放在嘴边。
就连才来到新城不到半年的洛见深，在这样的氛围中耳濡目染下都对北城区敬而远之，就更不用说薇薇安这样在新城待了许多年的女孩子了。
他们这一番站在贫民窟前鬼鬼祟祟的模样十分醒目，不一会儿就引起了旁人的瞩目。
路旁一间低矮的水泥房子窗口处脏兮兮的塑料纸被卷了上去，露出了扎在窗口上的几根钢筋。一张男人的脸从钢筋的间隙中露了出来，恶犬似的眼睛盯着这两个一看就和北城区格格不入的人。
“你们是什么人？过来做什么？”男人瓮声瓮气地问，“没事少好奇，年轻人就别往这边瞎凑。”
洛见深同薇薇安对视一眼，捏着那封邀请函靠近了些，试探着问道：“我们收到了赫加的邀请函，请问风和居该往哪里走？”
那男人却忽然从鼻腔里嗤地哼了一声，低声嘟囔道：“哪里来的小崽子……”
“你们顺着路往里面走，哪边看起来更有钱些就往哪边转，多转几个路口就是了。”一道女人的声音却忽然插了进来。洛见深一回头，便看见一个极瘦高的人影站在路旁。
那个女人手上松松揽着几个巨大的钢圈，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零件。她举步往这边走过来，洛见深才看清楚她的模样。
那竟然是个义体人！
她的四肢都换成了义体，银白色与铁灰色的金属从衣服里伸出来，直观地裸露在外面，尤其是双腿，不像普通人那样关节向前，反而像是参考了一些动物般地关节向后。这不正常的义体使得她的身高都超过了两米，乍一看甚至有些吓人。
“路上少和人搭话，容易出事。”那女人冲他俩笑了笑，“你们是赫加的客人，那就千万别往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地方走。”
“不过也算是你们运气好，”她咯咯地笑起来，直起双腿顺手把那几个钢圈从二楼的窗口里塞了进去，发出几声沉重的落地声，“第一次来北城区就这么莽，要是恰好碰上了萨隆那边的人，可就麻烦了。”
“请吧，欢迎来到北城区。”她微微屈下身体，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随即便不再理会二人，一低头便钻进了屋子里。
薇薇安怔怔地站在那里发了半天的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声地惊叹起来：“……这也太酷了！”
洛见深却没有说话，捏着邀请函的手却下意识地紧了紧。
两人小心翼翼地往贫民窟深处走去，越往里走，那些搭建得高高的建筑便越发多起来，几乎遮天蔽日一般。而楼与楼之间则反复横架，看上去四通八达，却硬生生把天光遮了大半，即使是在白天，也昏暗得只能勉强看清道路。
薇薇安显然对这样的环境很不适应，才走出一小段路，就已经连着踩了两个泥泞的水洼，溅得裤脚上都是泥点。
然而薇薇安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只默默地跟上洛见深的脚步。
洛见深走在略微靠前的位置，余光恰好能顾及到薇薇安。可他越是往里走，眉头便皱得越紧。
这个贫民窟，太安静了。
洛见深一路上看见的人们，大多要么一言不发、沉默地在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要么看见他们俩就像是受惊的动物一般躲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让洛见深隐隐觉得压抑和不安，却又一时间难以察觉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他按着那个女性义体人指的路往前走，便明白了所谓的“哪边看起来有钱就往哪边转”究竟是什么意思。
最初也许只是屋檐下的一个小小的玻璃风铃，然后是窗前躺着的三把横刀，再往前走去，视野便越发明亮了起来。
头上的天光被遮得几乎透不下来，但触眼所及，却已经处处是暖黄色的灯光。
街边的陈设最后已经换成了两尊玉石雕成的石狮子，而洛见深和薇薇安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洛见深抬起头，大门前散发着暖光的灯笼照亮了巨大的牌匾，正中题着三个大字，字体遒劲豪纵，一看就知道是请了不知是哪儿的大师来题的。
【风和居】。
仅仅看风和居的装潢气派，比起南城区里最豪华的公馆会所也差不到哪里去。然而这个风和居，却显然要比那些南城区的公馆会所更大，甚至大到了惊人的程度。
洛见深拿出了邀请函，很快就有人来将两人接引进去。
风和居的内部更是富丽堂皇，薇薇安行走在其间，甚至免不了产生一种畏手畏脚的感觉来。
洛见深却似乎对这一切反应不大，他顺着风和居长长的走廊往前走，甚至还能分心来算一算这整个风和居的面积。
但洛见深越是往前走，便越是心惊。即使只算目光所及的区域，这座风和居的面积便几乎与四分之一的北城区等同了。那么这么庞大的风和居……又是怎么修建起来的呢？
他正兀自思索着，一抬眼便看见了站在长廊尽头处的人。
正是昨天亲自到新城传媒的楼下来送邀请函的那个人。
那人十分热情，还不等洛见深和薇薇安走到面前，就先鞠躬行了一个礼，脸上挂着仿佛半永久式的微笑：“感谢二位的到来，我是风和居的管家李森。”
见洛见深似乎想要说什么，李森却微笑着打断了他：“二位难得到这里一趟，其他的事情倒也先不忙。这时候正好，不知二位是否能够赏个面子，邀请二位参加一下我家老爷接下来的宴会。”
他拉开长廊尽头的一扇大门，彬彬有礼却又不容拒绝地作出了邀请的姿态。
洛见深看向大厅之内，只觉得一股纸醉金迷的奢靡之风扑面而来。
除去那些在南城区内都未必见得到的各式珍馐美酒，在大厅的中央，还有着一个巨大的舞台，只是上面暂时还没有人。
而这整个大厅内，竟然还配备的高精度的全息投影设备。大厅最高处的那一列座位上，隐约坐着几个半透明的身影，正在那里同坐在主人位上身姿雄伟的中年男人谈笑风生。
那想必就是赫加了。
洛见深转过头看向李森，询问道：“那么赫加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来谈一谈我们接下来的工作？”
李森却只是笑笑，带着二人走进了大厅之中：“赫加老爷想要谈的时候，自然就会来找二位了。”
“在此之前，就请二位先欣赏一下接下来的表演吧。毕竟这样的表演，在新城可不多见。”
李森的话音刚落，原本亮得几乎有些晃眼的灯光便灭了，一束光悠悠地自天顶上倾斜而下，恰好将正中央的舞台照亮了。
洛见深只觉得脚底忽然一震，身边的薇薇安惊呼一声，他们所站的位置便忽然向上升了起来！
他们所在的平台升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身后也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座椅，恰到好处地能够自斜上方观赏到整个舞台。
李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二位请坐，老爷说了，欣赏完表演二位就可以来谈一谈接下来的合作了。”
“毕竟，能在我们风和居进行的表演，除了塔尔西斯日夜城的角斗场之外，地球上也没几个地方能比得上了。”李森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么，就请两位好好欣赏吧。”
洛见深呼吸微微一窒。
轰——
李森的声音像是给接下来的狂欢按下了开启键，舞台边猝然间烟花迸溅，炸裂的音乐声在偌大的大厅中回荡起来！
薇薇安忍不住抓住了洛见深的袖子，声音中带上了惊慌：“这是怎么回事！”
洛见深顺着她的视线往台下看去，只见舞台下方熙熙攘攘，不知道有多少人。
“刚才明明什么人都没有，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人？！”
洛见深的目光停留在下方掩映在暗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是全息投影。”他轻声说道，“你看他们的影子，因为人太多了，所以许多人的身体都叠到了一起。”
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全息投影，绝不是一般的技术。
而下一秒，随着最后一个烟花在舞台中央绚烂地爆炸开来，全息投影的同步声音被接入场内音响，掌声、欢呼声、口哨声瞬间如同山呼海啸般自四面而起，几乎掀翻了屋顶。
“——接下来的比赛，由新人王‘羚羊’带来！她已经斩获了三连胜！成功获得了挑战风和居‘兽王’的资格！”
“这是第一次！食草类站在了这个舞台上——”
“让我们恭喜‘羚羊’！以及她的支持者们！她真正战胜了‘狮虎兽’‘鳄鱼’和‘隼’，成为了下一个挑战‘兽王’的人！”
一声巨大的机械鸣响声后，舞台中央尚未散去的烟雾下出现了两道人影。
洛见深眯了眯眼睛，只看出那两道影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
那道瘦高的影子首先拂开了身前遮挡的烟雾，显露出了她的身形，奇长的金属义体双腿踩在舞台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响声。
……正是最初在贫民窟前为洛见深和薇薇安指路的那个女性义体人。
“‘兽王’之战！在倒下之前，绝不认输——”
而她的对手同样自烟雾中走了出来，是一个胖而矮的男人，同样身上大半区域都进行了义体化。
所谓的风和居“兽王”，指的似乎就是这个男人了。
洛见深的目光落在“羚羊”的义体双腿上，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主持人口中“食草类”的意思。
以“食草”“食肉”来区分男女性别，而“风和居兽王”，则是他们比赛争夺的最终称号。
这场号称“兽王之战”的最终决斗，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
一死一活。
这是属于联邦星际照不到的暗处的世界。
比赛一触即发。
洛见深却忽然站起身来，却被薇薇安猛地拽住了。
“你想做什么？！”薇薇安几乎是低声骂了起来，“你也不想想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不要命了吗？！”
“所以我们就得和这群人一样，以看别人厮杀争斗来取乐吗？！”
铛——
两道声音以绝不可能属于人类的速度，飞快地撞在了一起！
“‘羚羊’的弹跳力是赛场上绝无仅有的！……”
“羚羊！羚羊！羚羊！！！”
“兽王！兽王！兽王！！！”
狂热的人群声音交杂在一起，如同浪潮一般直涌上来，冲得人耳晕目眩。
而舞台上的两个义体人，正在以人类无法发挥出的速度和力量展开搏杀！
“不然呢？”薇薇安依然紧紧地抓住洛见深，“你以为你是什么不死不灭的救世主吗？你要是想做什么，那就得先保证自己活下来，而不是为了一些无谓的事情丢掉性命！”
“羚羊！羚羊！羚羊！！！”
“兽王！兽王——”
舞台上的形势陡然一变！
只见“羚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兽王”抓住了一条腿，而“兽王”的义体类型正是擅长于力量的，他双臂一抡，竟然将“羚羊”整个人都举了起来！
全场登时一阵惊呼。
“羚羊”身在半空，却似乎丝毫没有感到慌张。
就在“兽王”挥舞着她正要往地上摔下去的前一刻，“羚羊”尚且自由那条腿轻轻一抖，竟然在半空中猝然变化了形态，如同一柄又细又长的尖刀一般，刹那间贯穿了“兽王”的肩膀！
胜负已分！
“‘羚羊’取得了胜利——第一个食草类‘兽王’诞生了！”
全场的欢呼几乎摇碎这整幢建筑，却无人在意那位躺在地上，血液已经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染红了一大块舞台地面的前“兽王”。
而“羚羊”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将那只尖锐的、尚且在滴着血的机械腿重新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向四周一一鞠躬道谢。
洛见深和薇薇安所在的观众席的灯光又适时地亮了起来，李森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一旁，脸上仍然挂着那副彬彬有礼的半永久微笑。
“二位，不知道这场表演看得是否尽兴？”李森这么问了，却丝毫没有给他们留下回答的机会，笑着继续道，“老爷说，希望两位现在就过去谈一谈之后的合作。”
他的语气中丝毫不给二人拒绝的机会，洛见深看了看薇薇安，也只能选择跟着李森走。
李森带着洛见深和薇薇安穿过风和居复杂的长廊和数道楼梯，终于停了下来。
“老爷就在里面，”李森此时脸上的笑意褪去了，露出了几分敬畏的神色，“二位请进。”
洛见深先一步踏进了门内，薇薇安同李森道了声谢，便也迅速地跟了进去。
可洛见深却完全没想到，此时的赫加身边竟然还有别人。
站在赫加身边的人似乎用什么技术进行了加密处理，他的全息影像极其清晰，唯独那张脸模糊不清，此时正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笑着同赫加说道：“果然，论艺术还得看你的。小儿之前拿着我给的零花钱胡乱办了个什么所谓的‘伟大的爱’比赛，虽说参赛的人可比你这儿多得多，但这艺术啊，终究是贵精不贵多的……”
“话倒也不必这么说，”赫加呵呵地笑了几声，“令郎的本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老兄你能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别人羡慕都还来不及呢。”
“哪里哪里，还是赫加你的这‘兽王之战’安排的好啊，要不是你这儿方便，我们还得远远地跑到火星的塔尔西斯日夜城，那儿才能看到角斗场表演呢。”
随后进来的薇薇安将这一切也听得清清楚楚，她脸上不禁变了颜色，当即便打开了智脑，直接登录了暗网。
暗网上的“伟大的爱”比赛果然没有结束，甚至连梁栩栩以梁秩的自杀直播上传的作品都已经被挤到了第二位。
洛见深不禁咬紧了牙关。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第二名，思绪却止不住地联想。
如果连梁秩那样惨烈的死亡，都只是排在第二位，那么第一位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如果这样的所谓“为了艺术”而举办的比赛再多一点，甚至只要比“伟大的爱”稍稍不那么极端一点，又会有多少人为了那点有钱人施舍的奖金，而争先恐后地抛弃掉自己的尊严、健康、身体……乃至生命？
洛见深猛地拉开门，径直闯入了进去。
赫加似乎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那双圆圆短短的手颤巍巍地连忙把端着的咖啡杯放了下来。
赫加眯了眯眼，看清楚了来人，便笑道：“啊，是你啊，你来得正好……”
冲到面前的小记者却没有如赫加所想的那样，他深深地朝赫加鞠了一躬，那双黑色的眼睛像赫加见过最美的黑曜石一样又沉又亮：“赫加先生，抱歉，我需要先向这位先生问几个问题。”
赫加一怔，倒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笑着冲那人打了个哈哈：“也是，这位小记者啊，他可是负责令郎手下的‘伟大的爱’比赛里的一个候选作品的报道。”
“哦？”那人顿时起了兴致，“也是同道中人？”
“错了错了，”赫加哈哈大笑，转头看向洛见深点了点头，“问吧，好在今天大家心情都不错，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们话里话外的毫不在乎，连薇薇安都几乎难以忍耐。洛见深却像个不怕死的愣头青似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位不明身份的客人，一字一句地问：“你们举办‘伟大的爱’这样的无聊比赛的时候，心里不会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不安吗？”
那人同赫加面面相觑，却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前仰后合。
等到他们笑得歇了，那人才悠悠地道：“为什么？怎么会呢？”
在全息投影技术的掩盖下，即便洛见深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却能从他的动作和语气中推测出他脸上此刻是何等的表情。
那人就像是看到了个问傻话的小孩子一般，不无宽容地耐心解释：“小朋友，你以为这些比赛究竟是怎么兴盛起来的呢？如果他们不来参加，那么我们也不可能办起来啊。”
“但他们在比赛中付出的，是生命。”
那人听了洛见深这么说，更是不禁莞尔：“可是，他们全都是自愿的啊。”
“自愿参加这个活动，自愿地选择去死。”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十分关心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小记者，“你想要阻止他们？你这是要断绝他们的生路啊——”
“他们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给人取乐，虽然失去了生命，可是他的亲人获得了一笔足够让他们重生的钱啊。”
那人笑着，不无恶意地享受着年轻人眼底的动摇：“所以我们不仅不是作恶多端的恶棍，还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善人。”
“如果不信的话，那么你们完全可以现在离开，甚至还可以试试把我们告上法庭，看看你们的联邦星际法，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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