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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相斥


  染娘捧着个大木盒子来寻我,我扫了眼上面精雕细琢的纹路,等待她开口。

  “子午姑娘,大人说,除了琴艺绣功,还要教教你怎么打扮。”

  盒子打开,摆了铜镜一面,傅粉一盒,木梳一弯,骨笄一对。染娘道:“子午姑娘尚未至及笄之年,但往后总是要绾发的,先学学也是无妨的。”

  姒少康那厮,偶尔喜欢来揪我的辫尾,等我绾了发,怕是揪不成了吧。

  及笄之年。我想着这个词的含义,点头应了。

  铜镜竖起来,隔出小小一方昏黄世界。昏黄之外,半残枝叶攀着细茎,菊蕊初现,华儿抱着小公子姒无余侧坐在银杉树下,栗色球果被细长的叶簇拥着,抬首凝视那空中流云。染娘散下我的发辫,略略打着卷儿跨过肩侧,一垂至底。

  “姑娘的发真美。”

  木梳轻轻抚过每一寸黑色,在激流里伴着水花飞溅,疾驰而下。染娘的手穿梭在发间,引起阵阵波涛。她在我两侧发中各挑了一缕,一点点卷了,发丝从颈侧丝丝上滑,在心房上挠出异样痒意,就像春日初生的枝丫,或是苦苦熬过数年寒冬破茧而出的新蝉,在与自己的旧时光挥手作别。

  修行锤炼的日子,在经历的时候那般漫长,等到一切成为回忆,又成了五味杂陈的短促刹那。

  墨发被巧手盘成两髻,对插上双笄。

  我将铜镜拿近了,细细瞅着,以后的自己大约就是这么个样子。大半青丝直直披散开,发尾洒在暗青色的毯子上,落成一些不规则的弧度,少了许多稚气。愈加柔和的两鬓间,一双眼黑白分明,敛下满湖涟漪。

  染娘含笑看着我,我凝笑回望她,正欲道谢,几声嘹亮的婴儿啼哭撕裂了秋日和风。染娘目光急乱地朝树下望去,嘴唇微张了下又徐徐合上,眼里的异色渐渐平息如常,才缓声朝华儿吩咐道:“把小公子送进屋去。”

  我连忙阻止:“染夫人,小公子许是饿了或是许久不见您太过思念,您还是去看看他,我去取些粥汤来。”说罢便欲起身。

  染娘伸手轻轻按在我的肩上,又看向华儿,目色略沉。华儿忙起身应是,抱着无余匆匆进了屋。

  我仍觉不妥,无奈被按着不好起身,只得抬头道:“染夫人,可别因子午误了小公子的事。”

  她淡淡一笑:“他一个小娃娃,成天就知道吃喝拉撒的,能误了什么事。有华儿照顾着,无妨的。”

  见我还打算说什么,她手上力道更进几分,好看的眉眼里微含责备:“子午姑娘,你我虽都是大人之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染娘只能为大人操持些零星小事,以绵薄之力让大人过得舒坦些罢了,而姑娘不同,姑娘能付出一切,帮助大人完成大事业,是真正能为大人分忧之人。染娘是万万比不过的。”

  “染夫人……小公子,毕竟是大人血脉。”

  她又笑:“能做他的娘亲,我很骄傲。姑娘放心,我自会照顾好无余。”

  我曾在姒少康的笑中听见清脆乐声,此时此地,又在染娘的笑中听到了流水潺潺。

  她微微侧过脸,将铜镜重新送入我的眼中:“等姑娘长到及笄之年,想必会更美。”手指滑过我的脸颊,纤细无骨,含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娘亲,那么像。

  姒少康少年时曾为有仍氏牧正,任职期有仍氏部落空前兴隆,不少年长者捋须称赞这位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后来,有虞氏国主姚虞思,感其雍容不迫,卓异不凡,有心归附。赠其纶城,将长幼二女嫁之。二女闺名姚松岚、姚松染,传闻人如其名,均是温婉贤淑、颜如舜华。

  世人不知这庖正府里住的是夏室遗孤,只道那庖正大人与两位夫人,实是天作之合。

  染娘自华儿怀里将无余抱起,红霞艳了侧颜。她们挥手与我作别,金辉下愈行愈远。

  我靠在素云院门口,莫名有些恹恹。

  默禹又是一日寻女归来,一如既往双手空空。

  我很不欢迎这时候的他,他每次寻女失败,都垂头丧气地往我床上一坐,将头一扬,厚颜无耻地开始讨酒喝。

  姒少康这两年手艺更精,默禹馋的很。馋就罢了,他还仿佛忒有心气儿一般、每每都要说上两句这酒的不是,说它和一个叫什么酔玉洒的比起来,这也不如那也不如,只有靠近,从未超越。埋汰就属他埋汰得最起劲,喝也属他喝得最凶。

  老不要脸的。

  姒少康日理万机,能有闲工夫跑出去酿酒已经相当不可思议了,自是不能再要求他量产。他每次从桑园回来,都会往默禹那儿分点儿,往我这儿分点儿。默禹这厮,每每糟蹋完了自己的就来糟蹋我的。

  秫酒清淡醇和,我当然也喜欢,而且这是姒少康送的,我当然是不肯给默禹的。只有一回例外,那次他寻女回来,哭丧着脸,跟抽了层皮剔了回骨似得,我看他可怜分了一点给他,竟被他赖上了,从此瞅准时机,每次找不到女儿都要来我这儿哭一场。

  我板着脸:“师傅,您说过,可有一,可有二,不可有三。”

  默禹抗议:“你就看在老头子如此凄惨的份上,给老头子解解馋,也不成么?”

  我绝不为歪理动容:“自古以来,东西都是上级赏给下级,我一个学生,赏赐东西给师傅,这不合理。”

  默禹苦着脸:“谁叫姒少康那小子偏袒你啊,给你那么多,每次都喝不光的,为师这不是来帮你分担分担嘛。你别慌,这就算姒少康给我的,嘿嘿,不算下级给上级,嘿嘿。”

  我已经被他气习惯了,仍是神色淡然:“大人每次给您几瓶?”

  默禹委屈道:“两瓶呐,一个晚上就没了啊。”

  我点头:“大人只给我一瓶,完全比不过师傅您。”

  言下之意,到底是谁受了偏袒,请您明判。

  默禹拧巴着脸,平时看上去还算丰神俊朗的面孔现在真是惨不忍睹。他怒目道:“哎呀,不能这么算啊丫头。你一个小丫头能喝多少?我这个老头子嘛,才需要多多的喝。来来来,快把瓶子交出来,为师不怪罪你刚刚和为师吵架不敬重为师。”

  我无比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爬上床铺,从角落里摸出一瓶酒。默禹立马变了脸,眼里的星星闪呀闪,声音都放光了:“死丫头,又换地方藏……”

  他未嘟囔完,我已原地坐下,拔开盖子,仰头一灌,把剩下的没几口一股脑儿全送进了肚子,神情冷然地盖好瓶盖,双手捧到默禹眼面前。

  夜里头是姒少康来讲课的。他面上一本正经,眼里的笑却很分明:“倒是挺厉害,能把默禹气着了。”

  我垂头否认:“大人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喝了大人赐的一点酒罢了。”

  他不接话,径直走向我。深青色翘尖鞋停在眼底,更深一些的颜色勾出细密边线,漫不经心的一划。我不敢抬头,正打算偷偷翻眼瞧他,兀地感到头上不轻不重地一下,就听他笑语道:“越发调皮了。”

  他似乎越来越爱笑,可染娘明明说,他仍是和从前一样,总是沉着一张脸的。

  脚步移开,姒少康绕过床头架着的几案,缓缓坐下:“每次给足了他的,别心软把我给你的也送人了。”

  我低声应是。日渐寒冷,床上又加铺了棉毯,手指压上去,陷进去温柔的一大块。

  他将手搭在几案上,笑容渐渐收了,又是平常的冷漠帝王模样。

  “既然对付默禹挺有两招,那么今日考考你,如果你的对手和默禹一样,是个武学高手,而且他知晓有人要害他,整日披上铠甲,事事小心,你当如何取他项上人头?”

  行事谨慎、武学高手、还是我的对手,多半指的是寒浇吧。

  我一直记得他说过,要把我嫁给寒浇,就算几百个日头过去,我已逼着自己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可那日的心悸却让我耿耿于怀,总是无法鼓起勇气真正去直面它。

  我不想嫁给寒浇,起码不想在姒少康面前亲口把嫁他一话说出来,到底还有什么办法才能名正言顺接近他?我苦思冥想,思绪如乱麻,在脑中七颠八倒。姒少康在一旁静静地等,屋外细雨夹了碎雪,细细飘落,我终于有了个还将就的答案:“若是他不知我便是那个要杀他的人,那我便与他接近,做个缝补丫头,给他的铠甲拆个洞,最好再淬点毒,到时候可以把刀子送进那洞里去。”

  “拆了洞,也不见得就能杀他。若是要害处,必是会被发现的,若不在要害,也只能伤他罢了。淬毒,虽增添了杀他的可能性,但得让他受伤见血才能毒发,又不知会等到何时。”

  我马上接口道:“找个隐秘处,拆到只剩布料,在反面涂上毒,正面涂上和铠甲颜色相近的颜料,记住位置。”

  “子午。”他狐疑地看着我,“你能想到这么多,怎么就没想到,如果你能精确伤到他哪一处,怎么不在他让你缝补时直接拿了淬毒的刀捅他要害,届时你连选择都多上些。”

  是啊,我苦苦拘泥于他穿了铠甲我捅不到他,试图做个漏洞出来,怎么不想想他拿给我缝补时就压根没穿铠甲呢?以前我的答案里从不会有这样明显的破绽,可姒少康,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扯这么一大通多此一举的东西,就是为了绕开一句嫁人吧?

  他都没明说他指的是寒浇,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我理亏地反驳:“……万一,万一他不穿铠甲的时候旁边有好多保护他的人,不好下手……只有穿了铠甲才敢一个人。”

  他哭笑不得:“好了,说说若是他知道。”

  “那别想了,放火烧,拿水淹,或者干脆多找几个人跟他干一架。”

  “都不行呢?”

  “那……直接放狗咬好了。”真是的,若是随便能想到一个杀了寒浇的方法,他就不是金刚不坏的寒浇了。我陷入自暴自弃,想着小九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主,偏偏就怕了华儿,指不定寒浇就怕了狗呢。

  日后我能成为寒浇克星,或许就是因为,在刁难他一途上,有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吧。

  我以为该答案会被姒少康鄙视,结果他别具慧眼,眉毛一挑道:“这到不失为一个法子,明儿我让人去寻些狗崽来,你开始养狗吧。”

  我彻底被他的实干精神击败,颓废地看着他。姒少康嘴角一勾:“要养成像你这么凶的。”

  我拿手指对着自己,不可思议:“你拿狗和我比?”

  “别家的女孩子听到有人这么说,都是关心为什么人家要说自己凶。”他顺过我的发辫,捏在双指间,“我们子午偏不,看来是默认了自己很凶喽?”

  苏苏的痒从辩尾直击心口,我指着自己的手指在半空停滞了许久,才愤愤不甘地说:“还不是你教得。”

  发心一疼,我捂住头瞪他,他人畜无害地端量捏在手里的发梢:“可没有哪个手下敢这副口气和主子讲话。”

  没有哪个变态主子喜欢玩手下的头发。我冷哼:“哦,还不是你惯得。”

  口气里的有恃无恐太过鲜明。

  擒着青丝的指尖颤动,他闭了眼,手里青丝簌簌滑落。

  待再睁开,已是平日里那个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样子。他说:“明日你随默禹离开庖正府。我要你帮我去做的事,应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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