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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闲时


  寒浞四十岁亡夏,你说,我四十岁,可否?

  可否报双亲之仇?

  可否灭寒复夏?

  可否……君临天下?

  这也许是姒少康心中的一个夙愿,寒浞就像座大山一直压在他的肩上,人们都说,太康昏庸,仲康无能,相王苟延残喘,终是螳臂当车,一败涂地。大夏已经亡了,他这个亡国之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些徒劳的笑话。

  可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寒浞依附后羿才得以平步青云,他却是白手起家,孤军奋战,比之寒浞要艰辛的多。他才二十岁,就已经建立了纶城,收服了数万兵卒,恐怕再无第二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看得到他的出色,他的努力,和他眼中从不熄灭的执着,但我无法给予他一个未知的承诺。

  “我不懂。”我摇头道,“四十岁太遥远,无法得知。”

  恐怕他自己的心底也是迷津似海,芒无涯际,所以他只是平和地笑笑,望向了窗外的朦胧月色。

  做这番动作时,我好笑地发现,小九虽极力在姒少康面前装出一副恭敬有加的好臣子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困意,歪头睡着了。

  那夜,将姒少康送走时,星辰漫天遍野,成为漫漫黑幕中让人移不开眼的耀眼。将行未行,他摸出个玉瓶,轻笑道:“你屋里的酒太烈,以后都给默禹喝了吧。这是我新酿的秫酒,在桑园里养出来的,你这样的丫头也能喝得。”

  光润冰凉捧在手心,头顶拂过微麻,他的手指飞快轻扫过我的发辫,携着一地光华远去。

  太多记忆铺散在了茫茫夜色里,有一些划过天际,熄灭在人间。

  我终于再次想起,这是属于是我十岁生辰的夜晚。

  次日,我在小九一脸不解中又为默禹倒好了酒,还将几个酒桶都搬了出来,码在墙角。床角一懒,眉亲目善地等他。

  默禹进来时便见,敞亮光辉下,木几如往常般立在床头,小巧的酒盏似碎珠一粒,洒在几案上。他立在门前,身披夕阳之影,半旧玄衣上斑驳光痕交织出一大块朦胧图案。

  他眉毛一挑:“呦呵,懂得孝敬师傅啦,不错不错昨儿个的桃子没白给。”

  另一边某个小娃娃夹杂小情绪的鼻子吐气声,给这片温馨气氛拨弄出了不和谐的音调,默禹毫不理会,快步行至木几前,一把捻起酒盏。

  突然想起了另一个画面,也是这个房间,也是这个人,举起七弦琴边上的青铜方彝,也是这样的一饮而尽,随随便便说出几句话来,颠覆了我的整个人生。

  默禹面露微怔,问话却好似自语:“这是什么酒?怎么这般像。”

  “秫酒。大人酿的。”

  他促狭地扫来一眼:“原来是这小子,有了好东西,竟先巴巴地先给你这个小丫头拿了来。唉,果然是……”兀地又是一声冷笑,“凡人之手能有如此味道已是不凡,虽是不及醉玉洒,也有个十之七八的风味了。他的血脉稀薄至今,还能养出这么个小东西,真是不容易啊。”

  我默默等他把这些胡话说完,小九默默地开始了他的瞌睡大业。默禹微眯着眼,嘴角细微到极致地一勾,随即侧头看我:“丫头,还有没有,拿出来给师傅解解馋。”

  我一指墙角那堆码好的默禹以前喝的酒:“大人说了,这些酒,只给师傅您享用。至于秫酒,”我双手一摊,“大人还说了,秫酒比较适合我这种小娃娃,您一大老爷们,不会要和我这个小娃娃抢东西吧?”

  默禹极为复杂地瞅了我一眼,又是不甘又是哀怨又有愤怒又有佯装出来的不屑。他这个人,不晓得活了多少岁数了,发起脾气来,跟小孩子没两样。

  我自认为也是个小孩子,不用让着他,便不为所动,继续道:“师傅,学生从未缺课。可昨日却只见了师傅您一眼,受了您一个桃子,您便再无踪迹。倒是在上午见了华儿,下午与小九相伴,夜里受大人指点。学生有些疑惑,到底谁才是我的师傅?”语毕还送上一对笑意盈盈的眸子。

  默禹轻咳一声,苦笑道:“昨日听说了些线索,去找我闺女了。欸,你也知道,我这把老骨头就这么一个娃娃,可不惦记得紧么。”

  默禹身世神秘,性情也极为多变,对生人十分冷淡,相熟了就变成一副不羁又无耻的样子。我们都晓得他有个失散多年的女儿,只要有一丁点与女儿相关的蛛丝马迹,他就会抛下一切去寻人。所以姒少康能在这么个不靠谱的助力下茁长成长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他现在摆出一副老人家的姿态,让我很是怀念第一次见他时那个身手极佳又淡漠疏离、一看就是位高人的仁兄。我不明白,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我不明白,默禹看上去也就姒少康兄长一般的年纪,为什么偏偏喜欢以老人家自居。

  这位老人家正了正神色,又道:“姒少康讲得没我好吧?”

  默禹对自己讲故事的水平十分自信,他昨晚刚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此时是想强调一下自己的重要性,免得被人彻底嫌弃。

  我一脸严肃:“大人娓娓而谈,妙语如珠。”

  默禹面色一僵,不屑地撇了下嘴:“他这小子人缘还真好,以前就是整个庖正府的丫头婆子都被他的美□□惑,从来不帮我说话,我看也就你还好些,现在连你都护着他,怕这府上真是没人会说他的不是了。”

  我不答话,他只得继续自语道:“他是文武全才不错,但他讲故事肯定比不过我。算了,不跟这种黄毛小儿争什么,我上次给你讲到哪儿了?等下,不用你说,老人家我这脑子还能用……”

  他接了一点点尾巴,便将故事顺了下去。

  炎帝姜朱襄被黄帝公孙轩辕所伤,回天庭疗伤去了。剩个蚩尤留下来和黄帝单挑。

  炎帝曾与黄帝有过一段情感纠葛,身为炎帝的忠实下属,蚩尤不愿与黄帝多做纠缠。黄帝却一心统一天下,不愿放过蚩尤。

  可当时的蚩尤,立威已久,其名声不是刚刚崛起的黄帝可以相提并论的。黄帝决心用计将蚩尤拖下神坛。

  黄帝用的这个计,后来广传四海,遍地生花,大家屡试不爽,但凡有个敌对之人的都想试一试。当时这可是黄帝的独创,可见黄帝这个后起之秀果然不是凭空崛起的。

  该计名唤美人计。

  但这个美人计祖师爷又与它的子孙不同,但凡美人计,开头总是甜蜜的,美人与枭雄情投意合,双宿双飞,等枭雄尝足了甜头,美人才会亮出利爪给枭雄当头一击。这个美人计祖师爷没有中间一大波蜿蜒曲折春宫的过程,是一个比较偏门的、让枭雄很委屈的美人计。

  美人压根没让蚩尤尝过什么甜头。

  美人名叫女魃,水灵灵一个大姑娘,丰腴合度,人见人爱。在黄帝的宣传下,大家又纷纷听闻了她的善良可爱,心灵手巧。自此,女魃的形象高耸入云,家家有个适龄男娃娃都想招个这么个媳妇进门,一时成了媳妇典范,大众的女神。

  这么个美人偏偏在某个烈日当头的时节,哭的梨花带雨的。众人一问才知,美人原是被蚩尤无端骚扰了。偏偏就在前几天,一直浓情蜜意的炎帝黄帝小两口突然闹崩了,双方带着自家手下在阪泉大战一场,炎帝还因此受了伤。传闻说,挑拨离间炎帝和黄帝小两口的,就是战神蚩尤君。可怜的蚩尤,一时罪行重重,成了众矢之的,不得不接受广大民众的舆论嘲讽舆论谩骂舆论攻击,从此进入水逆时代,命途悲惨,一日不如一日。

  当然,女魃的女神形象也就此被毁,陪着蚩尤一道一落千丈,再没人想娶了。黄帝选择了沉默,以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态度观看了两人的沉沦。

  默禹愤愤道:“公孙轩辕这畜生就是阴招多,当初我……我听说了就特别气愤!女魃就是自作自受,好端端的天女不做,非得跑下来帮公孙轩辕,结果神力耗尽回不去,还因此受了诅咒,走哪儿哪儿土地干涸,特不受人待见。唉。”

  他悲号完毕,想起应该轮到我发表意见了,侧头来看我。

  我诚实道:“我觉得蚩尤挺蠢的。女魃抹黑蚩尤成功,一定会去黄帝那里邀功,蚩尤居然不趁此机会捉奸在床给自己洗白,非得让自己的名声一败涂地,蠢成这样,也是没救了。”

  默禹脸色又像发黑又像发白地呆坐了会儿,猛地从阴阳脸里炸开声来:“丫头,你今年几岁?”

  我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点:“十。”

  “你知道别的十岁的小伢子是什么样的么?”

  我瞟了小九一眼,坚定摇头。

  “这么多阴谋诡计,谁教你的?”

  我忍不住再后退一步,觉得周身寒气缭绕,不可置信地看着默禹,郑重道:“你。”

  默禹颓败地呆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自□□,喃喃道:“那个美人计,你也学一点吧,以后用得上。”

  我严肃地问:“你教么?”

  默禹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嘴角抽了一下,吐出一个难看的笑:“别学了,你这模样,反正天生就会。”

  一个职业的创造是需要不断磨合的,卧底这门听起来就很神秘很高端很诡异的职业当然不会例外。

  三年里,我天天与小九一道跑步练武听故事,以为日子就应如斯反复循环,只是偶尔出现一些小插曲。

  比如,染娘在中途怀了个孕,生了个大胖小子;比如,热爱发明的姒少康从食品业步入家具业,创造了簸箕和扫帚,该发明还让热衷此道华儿爱不释手;比如,默禹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不能来上课的,小九还从日期中寻到了一些规律……

  这些事如光斑洒在白布上,莹莹生辉,乞儿的岁月已成了不清晰的回忆,我执剑挥动时,也不再会时时想起街头斗殴的片段,反道会去看微风送来的细小花瓣,掠过剑痕,飞向远方。

  默禹在微醺夕阳下突然出现,告诉我说,他觉得我大了些,是时候学点别的了。

  残阳让整个天空美得刺眼,流云翻飞,展翅的扑簌声下天空划过几丝弧线,微不可查,令人心动。姒少康领着一个小男孩安安静静站在院落里。我诧异回头,半晌才缓缓放下手里的剑。

  指尖摩挲到一些凹凸起伏,耳边听到一些清脆响声。第一次发现,辫梢已垂在剑柄之下,轻描淡写的一抹浓黑。

  小九跟着我行过礼后,便默默退至一旁阴影里,隐去了面容。我抬眼看去,小男孩眉眼清晰,乍看与姒少康无甚相似,眼角眉梢却像得惊人。隔着这么远,我都能在那双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影影绰绰,素白的衣裳,纯黑的眉眼。

  话语脱口而出:“我好喜欢这个孩子。”

  自知失言,我不敢造次,垂了头立在原地。

  两双脚步一同行来,一个沉稳,一个轻快,但都是柔和有力的。几步远处,一同停了,姒少康嗓音清沉:“你也还是个孩子。”

  话语里带了玩笑意味,我不禁抬起点眼去看他,他竟轻笑着,落阳打在脸上,金光模糊了面庞,我却移不开眼。

  他又笑着说:“季杼也满四岁了,让他跟着你们学些东西。”

  小男孩乖巧的紧,立马对着我甜甜一笑:“子午阿姊好。”

  我克制住想摸摸他头的冲动,敛衽道:“大公子客气了,子午不敢受。”

  姒少康慢慢收了笑容,低头拂过季杼的发:“季杼,你是夏后王氏血脉,不可随意称兄道弟。不过,”他顿一顿,抬头看我,“若是子午,你可以称为阿姊。”

  季柕的脸一白又一红,乖乖地点头,又看了我一眼,目光闪亮。

  姒少康继续循循善诱:“子午聪慧灵透,小小年岁便是才华不俗,你要多学学。”

  我感觉自己更喜欢这个娃娃了,托他的福,我一次性受了一年份的夸赞。

  之前说染娘怀孕生子,那小公子名唤姒无余,现在还抱在手上。而这个姒季杼,是和染娘一同嫁给姒少康的姐姐姚松岚所生。我刚入庖正府的时候,染娘就和我提过,她有个姐姐正在坐月子,故而来照顾我的是她。

  九岁的我只晓得,染娘是个好夫人,温婉贤惠,有着和母亲如出一辙的清甜香味。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受了多大的荣宠。

  她是堂堂庖正夫人,有虞氏国主的亲生女儿,竟来照顾我这么个从街上捡来的孩子。而如今,姒少康大公子竟不是找一个私教师傅,而是跟了我一道和默禹学,还让我占了大便宜地喊我阿姊。

  我太受用,忍不住对这个小弟弟散发浓浓母性光辉,令小九十万分的不爽,一张臭脸越板越似闹脾气的默老头子。

  默禹因着这个新学生的到来改了许多规矩。早上俩时辰的跑圈改成了一时辰,看在季柕着实年幼的份上,默禹甚至良心发现,允他跑小半个时辰,休息一刻钟,再跑小半个时辰。

  我以为这厮难得心善了一回,后来才发现,这个时辰里常有个玄青身影伫立在侧。姒少康不是头一回来,但如今的频率可比以前高得多。

  以往是视察我这把刀炼得怎么样,现在是提防着默禹不虐待自个儿亲生儿子。

  自是不同的。

  练武被挪到了上午,默禹从姒少康那里要了一堆人,给我们仨当陪练。

  下午季杼被召回,染娘却被召来,教我弹琴吹埙刺绣。小九则被敢去学赶车种田酿酒。

  小九对此特别遗憾。

  他听闻可以出去闯的时候兴奋莫名,当即表示要去抓野猪,申请被默禹驳回,理由是野猪在下午要晒日光浴,你这个时候去抓就太不人道了。小九垂头丧气地看着我,表示我好不容易长齐了牙,却没能吃上野猪肉,都是他的错,他再也不跟我抢饭吃了。

  我认为他极有悟性。

  弹琴吹埙我是会一点的,前三年染娘多多少少就教了我一些,但毕竟太过皮毛,需要系统地学。而刺绣我就一窍不通了,需要勤恳地学。

  晚上却是不变,默禹继续给我扯故事,姒少康偶尔来串门惊吓。

  我以为未来是那还极遥远的浪头,只在天际初生,淡得只如一条白线。却在有天出门寻小九时,倚在墙根听到默禹的声音。

  “那丫头也已十二了,你看看是不是再过两年就送出去。”

  熟悉的淡雅声音从更远方更清晰地传来:“她还太小。”

  “她在计谋上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姑娘了,东西也着实学的差不多了,小一点送出去,更易成功啊。”

  我一点也不敢动,或是,身体早就自行凝住了。静默的恐慌后,他说:“等她及笄之后吧。”

  声音越发远了,可我着实听力太好,还是听见了默禹的劝诫:“少康,你可不要……大局为重啊。”

  轻叹远去,再无人声可闻。

  我看向天边白线,不知不觉间,它已走完了半段生命。三年后,我的悠闲日子,就将全部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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