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圈套
作为一座边关之城，鹿城的城墙基石都是赭色的，不知是山岩原本的色彩，还是太多的血渍浸出的颜色。而鹿城的百姓似乎也习惯了没完没了的战争，军队的来来去去。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说是一种被动的选择。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便是存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想法日日熬着。赢了，他们便多活些时日，输了，便是一整座城的殉葬。
尽管前方已是兵荒马乱，城内的百姓却仍然按捺住心里的那几分忐忑，照常过日子，甚至有几家胆大的店铺开了门开始营业，在他们看来，萧大将军既然来了，战争的结束也便不久了。
沐裳在一家药铺里流连了很久，她现在没有军医的身份，去不了军医署，就自己在城里转了转，看见有药铺开着就进去跟里面的老医师聊了聊，她还是很担心萧旸的身体，虽然那症状看起来并不严重，但已持续多日，他不过是仗着底子好，才未显出明显的病容。
从药铺出来，她提着两副药回营地，距离萧旸出城已经两个时辰了，大概也快回来了。对于萧旸亲自出战，沐裳倒没有太担心，战争会有输有赢，但萧旸本人足够强大，无人可以战胜，这一点上她跟其他人一样有着充分甚至盲目的信任。
然而刚进营地不久，就见有军士拽着主管医师从军医署出来，一路狂奔，后面跟着几名医师抱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跑着跟在后面，看那方向……竟像是主帅营帐的方向！
沐裳心里一惊，难道是已经回来了？谁受了伤？
她快步跟上去，边跑边问拿药箱的一名医师：“是谁受了伤？是谁？”
那医师只管气喘吁吁地跑，并不搭理她。
一众人飞跑至主帅营，营帐周围已有层层叠叠的军士列队把守，是与她上午离开时截然不同的气氛，面孔也都是她之前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她呆了一呆，随即紧跟着前面的医师进了帐内。
进门便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血人，她认出都是平时跟随萧旸身边的亲信，忽见李岩也在其中，沐裳跨过去，叫着：“李大哥！李大哥！”
李岩睁眼看见她，忽然伸手指向屏风后，声音微弱道：“……大将军……”
沐裳站起身，飞快地走到屏风边，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萧旸被一群医师团团围住，半躺在行军床上，身上铠甲未解，浑身血污，根本看不出是哪里流出的血浸透了床铺，一直淌到地上向四处蔓延，甚至可以听到还在从身体不断涌出的血滴在地上那一滩血渍中发出的声音，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近死灰。
这——不可能！沐裳觉得腿脚发软。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半阖的眼睛强撑着睁开看了过来，找到她的一瞬间，眼中有亮光微闪，目光深沉而复杂，“……棠棠，你……”他强撑着一口气要跟她说什么，却话未说完，骤然倒了下去。
“阿旸！”沐裳失声，仓惶要靠近却被人扣住肩膀不能前进半步，只听身后人问道：“医师，大将军如何？”
“脉象极为紊乱，失血过多，气息极弱，当务之急需立即止血！闲杂人等请立即退避！”主管医师说着，连同几名医师一起急忙卸甲。
“听清了吗？闲杂人等退避，勿妨碍医师治疗。”
沐裳一颗心还在“怦怦”狂跳，她转过身，看见身后说话的中年留须的男人，顾不得问他是谁，道：“我懂医术，我留在这里帮忙。”
“可有医师执证？在军医署可有职位？”中年男人冷漠道。
“我曾为大将军治过伤，我……是他的家人。”
“哦？大将军本家无人，你是他的妻还是他的妾？我只听说大将军与开义公主由皇帝赐婚，还未正式迎娶，家中并无侧房。”中年男人冷冷道。
沐裳大概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王楝盯着她道：“我已讯问同大将军一起回来的尚存性命的几名军士，大将军在阵前受伤，而后众人护送大将军回城，却在路上再次遭到不明人士伏击，我有理由怀疑军中有人与敌军勾结。”
“那个人不会是我，你自己心里明白。”沐裳亦直视他。
“究竟情况如何，要等大将军醒后再作论断。在此之前，我不能放任身份不明人士靠近大将军。”王楝有些轻蔑地看她，挥手召来军士。
沐裳被往外推了一个踉跄，勉强稳住脚步，道：“我要见罗将军！”
“罗将军在阵前为保护大将军身受重伤，生死一线，现下在另一个帐中由医师施救。闲杂人等，同样不得入内！”
沐裳只觉一桶冷水从头浇到底，短短几个时辰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强推出营帐，两排军士立刻在帐门前立起人墙。再去找李岩，连李岩那一众人也被抬走不见了。
阳光刺眼，沐裳浑身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她死死咬着牙齿才能不发出声音。她的阿旸生死未卜，所有她认识的人命悬一线，她却连在近前看一眼都做不到。
从来没有觉得一个身份这样重要过。
她很肯定萧旸有话要对她说，他看她那一眼似饱含了千言万语，他想告诉她什么，还是想叮嘱她什么？到今天早上他离开前他们都一直在一起，他都没有跟她说过什么，那么就是在他带兵出战的几个时辰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要跟她说，可是两军交战中会有什么是跟她相关的呢？
沐裳一直调整呼吸，想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王楝阻止她留在萧旸身边，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所说出于安全和谨慎，也许只是因为厌恶她。但王楝应该不会害萧旸，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胆子，单单因为开义公主这层关系，王楝也是要攀附萧旸跟他站在同一边的。
想明白这一点也只让她稍稍冷静了片刻，随后那晚噩梦中失去他的恐惧又一点一点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是她想不到的呢？情感上的惶恐完全推翻了理智，沐裳几乎想要拿把刀抵在王楝的脖子上或者跪下来求他，让他放她进去，可是前者她做不到，后者王楝并不会买账。
她在帐外一直站到夜幕降临，王楝也一直在营帐里没有出来，只有几个医师进进出出，大团大团浸满血迹的纱布被拿出来，沐裳的指甲一直刺进掌心的肉里。
有两个年轻的医师从帐内出来，走出一段儿，才低声交谈着什么，沐裳悄悄跟过去，隐约能听到“……总算是暂时止住了，但是也难说……”“……三日内若是不能醒来……”其中一人说到一半似是发现了身后有人，扭头看见沐裳，随即闭了嘴，快步走了。
沐裳又回到主帅帐外，发现王楝刚好出来，有个军士拿着信鸽在旁边说着什么，随即王楝大怒道：“这个节骨眼上，这蠢妇来凑什么热闹，马上去路上截住她们，叫她跟锦沅好生在汕临待着，否则就直接送回埝都去！”
沐裳心中一动……莫非是王氏和李锦沅来了？应该在埝都的人怎么会到了汕临？
像是在黑暗中看见唯一的一丝亮光，顾不得想太多，沐裳飞快往马厩方向奔去，只要李锦沅在这里，王楝没有理由阻止李锦沅见萧旸的，如今状况她只能依靠李锦沅才能见到萧旸。她要赶在去阻止的人之前先见到李锦沅，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过来。
沐裳骑着小枣红一路冲出营地，居然也没受到什么盘查，可见王楝并没有他表面表现出的那样镇定，连防控这样重要的事都没有加强布置，若是真有奸细也早就跑了。
汕临与鹿城间有一条主道，通常往来都是走这一条道，沐裳只管一个劲儿地催马狂奔，生怕落在了王楝派来的人的后面。
天色越来越暗，天空一轮圆月，道两旁树影幢幢，一路上不见任何车辆行人，就在沐裳几乎要以为李锦沅已经被王楝的人先行一步给劝回汕临去了时，前方路段传来马车行驶的声音，不多时，一辆四轮马车驶来，一人驾车，另有三人骑马跟随。
见到路上突然出现一人一马，骑马三人警惕相视，沐裳拉住马缰，大声道：“可是开义公主在里面？”
不待那几人回答，车帘被掀开，露出王氏有些睡眼惺忪的脸，看见沐裳呆了一呆，随后李锦沅也透过窗帘看见了她，虽着男装但她还是认了出来，很是疑惑道：“……沐姐姐？”
沐裳只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跳下马来，未等她靠近，护车那几人警惕地拦在面前。
李锦沅道：“沐姐姐是大将军的……是大将军府上的，让她上来。”
闻言，那几人对视一眼，让开了道，沐裳上车后道：“请继续往鹿城走吧，那匹马麻烦帮我牵上。”
相对于李锦沅疑惑她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此处，沐裳也不明白她怎么不在埝都，但当务之急是要先跟李锦沅说清形势，不能被王楝派来的人三言两语就给打发走了。
“公主，待会儿若是王都尉让人来请公主回去，公主务必不要答应，如今大将军状况很不好，只有公主才能见到……”
“姑娘说什么呢？”王氏忽然打断她，“我家老爷派人接我们去鹿城，为什么又要让我们回去？”
沐裳看向李锦沅，李锦沅也点头道：“表兄下午派人来的，连车子也是他一并安排的。”然后又关切道：“沐姐姐说……大将军怎么了？”
沐裳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了，她亲耳听到王楝要阻止李锦沅去鹿城，而王氏说是王楝派人接她们去鹿城，李锦沅根本不知道萧旸出了事，是了，萧旸回到营地不过是这几个时辰的事，李锦沅若在汕临的话，根本不可能这么快知道消息，怎么会突然赶来鹿城？
从看到萧旸出事她就无法冷静思考，一直处于混乱中，这些细节她根本就没有想过，就这样一路冲了过来。
“外面的人不是公主家仆？公主之前见过吗？”沐裳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瞧姑娘这话问的，我家老爷派军队里的人来接的，我们怎么可能见过？”王氏嗤道，“倒是姑娘你，不好好跟在大将军身边，深更半夜一个人跑到这路上来寻阿沅是怎么回事？”
沐裳侧了身子，透过车帘的缝隙去看外面，再往前不远处有个岔路口，是这一路上唯一的一个岔路，直行便是去鹿城，右拐不知道是去什么地方，但绝不是鹿城。
眼看着马车越驶越近，然后就拐入了右手方向。沐裳心中最后存的那一丝侥幸也消失了。这些人要带李锦沅去哪里？而自己，就这样误打误撞地也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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