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示弱
深秋季节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天蓝得纯净,浅金阳光透过银杏叶缝隙筛下来,在草坪上投下块块光斑。
广桥坐在园子里,默默想着心事。种姬入大奥一个月了,广桥差不多与她朝夕相处,还是弄不清她到底什么脾气。
广桥也私下打听了,都说那女孩子自小娇惯,养成无拘无束的性格。可广桥觉得她安静极了,待人接物斯文有礼,和传说中的爱闹性子的娇娇女全不相似。
美确实是美的,广桥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也是见过美人的,种姬的美和旁人都不一样。小小的脸上偏长了对圆眼睛,眼角向上剔着,配上乌浓的眉睫,硬生出种奇异的美,让人看了赞叹,又有些不安。鼻子嘴巴的形状似乎都好,可注意力都被那亮晶晶的眼睛吸引了,顾不上看其他。
将军大人说她像万寿姬,广桥虽偏心万寿,仍不得不承认——种姬比万寿姬美多了。万寿姬相貌端丽,和种姬比起来,似乎缺了些动人心魄的魅力。
在德川家族里,一桥家的人向来容貌出众,可田安家也能出这样的美人,实在叫人想不到。
美人的脾气都大,这也不难理解。赏心悦目地在跟前,像是开得正好的花,谁忍心责备她,叫她难过?自然会多些宽容,就算她做错了事,也不会当真和她计较。
不过种姬似乎是特例,永远温柔静默,嘴角带着笑容。不像真人,倒像京都高手匠人做出的人偶。
种姬入大奥那日,将军大人、家基大人都来了。种姬先后见过父亲和哥哥,举手投足没一点错漏。广桥带她参观房间,她也笑吟吟的,似乎对一切都心满意足。
侍候她的女中都说她好脾气,比万寿姬省心太多。广桥听见心里不快,狠狠瞪了说闲话的女中两眼,叱责她们说话要谨慎。
广桥也不得不承认,与动不动撒娇闹性子的万寿姬比起来,种姬太温柔守礼了,对女中都客气,从没颐指气使过。
入大奥来就改了性子?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种姬怎么突然变了呢?广桥一直有些疑惑。
脚腕又隐隐疼起来,广桥伸手轻轻按了按。方才陪种姬在园子里散步,草履踩着了碎石子,脚腕扭了一下。其实也不妨事,种姬不安起来,连声问要不要叫奥医师来看。广桥笑着摇头,只说歇一会就好。
种姬在一边陪着,乌沉沉的眼里都是担心。广桥怕她闷,劝她去边上花圃看花。熊本菊花期已过,金丝菊还开着,细细的丝状花瓣托着微绿的花蕊,比粉团团的熊本菊更耐看些。
种姬犹犹豫豫地走了,连连回了几次头,像是放心不下。广桥报之以微笑,心里涌上些暖意,这是个心地温柔的女孩儿,会关心体谅别人,哪里像被惯坏了的?
种姬入大奥前,家基大人还有些不情愿,说莫名其妙多出个妹妹,彼此相处起来尴尬。
这样的女孩儿,相处起来只会轻松自在,哪里会尴尬?
轻风拂过,银杏叶发出飒飒的轻响,显得四周越发安静。广桥阖上眼,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
天气实在好,蓝天白云倒映在池水里,乍一看,红白相间的锦鲤像在云里游动。
世子家基站在池边,怔怔地望着锦鲤。它们兴冲冲地游来游去,游到慈姑下面藏着,又猛地窜出来,像在和谁游戏。秋深了,慈姑有了衰相,菖蒲倒还精神,碧绿的剑状叶子挺直地立着。时间过得太快,夏天开得密密的菖蒲花一朵都不见了。
下午本来要学国学,教师染了风寒,怕过给世子大人,临时请了假。家基倒多了空闲时间,原想去驰马,又有些懒懒的。他不愿呆在房里听知保夫人唠叨,逃难似的来到园子里,求一份清静。
从小御台所教他和歌,他也颇能做两句,但终究不是雅人。看着碧波清水,他也没作诗的雅兴,只是默默看着,什么也不想。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家基脑中警铃大作。这是谁来了?
“家基大人。”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耳生。
家基缓缓转身,眼前立着个年轻姑娘,脸上带笑,正是父亲大人新收的养女阿种。
家基赶紧做出笑容,亲切地说:“阿种妹妹太客气,叫我哥哥就行。咱们是兄妹,哪能叫大人呢。”
“家基哥哥。”阿种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低低地叫了声。
家基点了点头,笑着说:“今天天气好,正适合散步。怎么不见广桥?”说完向四周望了望,似乎在找跟着她的女中。
“她在菊圃前面,我随便走走。来了一个月,路还是不熟,不知怎的绕到这儿来了。”
“这园子虽不大,几处筑山一隔,东绕西绕的容易迷路——我小时候也常常走错路。”家基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好心帮她排解尴尬。
“田安家的园子更小些,小时候经常和治察哥哥去玩,一眼望到头,怎么也不会迷路。”阿种怅怅地说,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向家基望了一眼,目光带着歉意。
“忽然想起从前了,家基哥哥听着无聊吧。”
家基摇了摇头,心里涌起同病相怜的情绪,人都有忘不了的过去。回忆本该是甜蜜的,可惜幼时的玩伴已天人永隔,甜蜜变成了酸楚。阿种的治察哥哥殁了,他的万寿姐姐也一样。
“治察骑术很好,我第一次见他驰马,心里十分羡慕。”家基叹了口气,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治察哥哥的和歌也做得好。我什么都不会,莫名其妙长了那么大。治察哥哥却早早殁了。”阿种的嗓音细细的,像个迷路的小女孩。
“人的寿数是注定的,哪有什么公平呢?万寿姐姐殁得也早,没有什么原因。”
“听说万寿姐姐常在此处观鱼。”
家基渺渺地望着池中的锦鲤,悄声说:“是啊,高兴时也看,悲伤时也看,一看就是好久,不知她到底看什么。”
“也许羡慕它们自由?看它们身姿多轻盈,尾巴轻轻一摆就游出好远。”
“哪里有自由呢,还是圈在这池子里,到死也见不到大江大海。”
阿种叹气说:“锦鲤是娇嫩的鱼儿,那红白相间的颜色是细心育出来的,若放回大河里,也许又变回灰扑扑的鲤鱼样子了。”
“相貌变丑,却获得自由,听起来有些难选择。”家基嗬嗬笑了,“这锦鲤若有智慧,会怎么选呢?”
“也许还愿意呆在池子里吧,不用担心风浪,也有人按时投饵食,什么都不用管。”阿种喃喃地说。
“自由自在要承担风险,以自由换安逸——不光是鱼,大多数人也会这样选吧。”家基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不是换安逸,换家族荣光,换权势地位……人往往身不由己,只能闭上眼,听从命运的安排。”
“阿种”,家基轻轻唤了一声,“你不要怨父亲大人。”
阿种迅速眨了眨眼,像被阳光刺痛了,赶紧笑着说:“家基哥哥这是说什么,阿种怎么能恨父亲大人呢?”
家基缓缓摇头说:“阿种不要误会。父亲大人突然收你做养女,你出嫁前都得在大奥生活。大奥是世间第一等不自由的地方。”
家基转过头望着她,她微微低着头,看不出脸上表情。家基居高临下,只能看见两排浓密睫毛微微抖动,像是停在花朵上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
“阿种在大奥呆了一个月,并没有什么不惯。”阿种抬起脸,粉粉的菱形唇上带了一丝笑意。
家基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心里感慨,也有些莫名的悲伤。她有双美丽的眼睛,乌沉沉的,有幽幽的光在闪。
她眼里藏着悲哀。虽然她不承认,他感觉得出来。
一朵花开得正好,却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其他地方。哪怕换的是金镶玉砌的盆,终究不如从前的。
家基心头涌上一丝怜悯,很想好好安慰她。明明是脆弱的女孩儿,心里悲苦,偏偏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更叫人同情了。
“都说田安家子女关系最好,阿种从前常和哥哥们一起玩吧?”
“开歌会、游园……虽说都是哥哥,性情不一样,贤丸哥哥严肃,还是治察哥哥最疼我,可惜……”阿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为一声叹息。
家基不看她,他知道她一定哭了。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在掏手巾拭泪吧。
云掩住了太阳,四周陡然暗下来,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带着一种深秋特有的萧瑟。
两人谁也不说话,静极了。阿种开口谢了罪,嗓音里余着一丝哭腔,别有一番动人。
“家基哥哥,阿种失礼了。”他是世子大人,在他跟前哭起来确实不敬。
“哪有什么呢?不过被风迷了眼。”家基笑着说。
阿种点了点头,“得回去了,广桥还在等着。”
“去吧。这园子我很少来,以后可以和阿种一起游园。”家基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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