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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最深邃处,


真正为巨物恐惧症下定义的时间节点,是二十一世纪之后。在此之前,人们把看见巨大物体而引发的恶心干呕、心跳加快、神经紧绷的窒息感都归因于小脑受到压迫。

        奈布·萨贝达没有去过海,他只有幸参加过一艘游轮的下水仪式。

        建造得无比豪华的船舱和桅杆与水面之间的距离超过七十五米,大概是当年还未被击毁的双子塔三分之一的高度。零散的船只停泊在它旁边的海面上,有如橡皮胶制的小黄鸭玩具。一名穿着白色海员服的军官端着枪观望着。

        鲜红的船基底像血盆大口,有几十层楼高的沥青船身慵懒地匍匐在海面上,风平浪静。

        奈布看见拴着船的铁链随着海水漂浮,那名海员的头颅甚至没有一节锁链大。

        真带劲,人总是创造出一些连自己都不能驯服的怪物。他想。

        更多的时候,新闻里播报发现小行星的消息,他的思绪会短暂地想象一些更为巨大的物体。

        行星是否会与地球碰撞、乘坐外星人的不明飞行物怎样静悄悄地挨近赤道、宇宙爆炸所产生的一粒尘埃都可能成为毁灭世界的陨石。

        这么一看,他算是一个猎奇的巨物爱好者。巨大的东西总给他奇妙的想象,让他得空超脱现实喘息一会。

        奈布是少数几个没有被巨大佛像吓到的人之一。也许是还没摸清楚状况,玛尔塔心平气和地走在他身边,浑然不觉这是她的梦境。

        其他人看起来情况并不是很好。他们呼吸困难,好像在危险的高山栈道上行走那样提心吊胆。

        他本不想上前搭话,但意外地发现了熟人的身影:“威廉?”

        看来上一场梦结束得很及时,他们都活下来了。奈布略带欣慰。

        淅沥的小雨落下,飞檐断垣旁升起青烟,雾气弥漫、佛眼朦胧。

        奈布和威廉脱下涤纶面料的外套撑在头上,给四个人辟出独立讨论的空间,也防止细小的雨珠打湿身体。

        “我们是探险队,要查出古佛睁眼的原因。”威廉无奈地把自己之前打探到的消息共享出来,湿润的空气贴着皮肤,让人很不舒服。

        “又是探案?”奈布小声嘀咕。

        「又」?玛尔塔眯起眼睛,握紧了衣服边缘。她现在确定奈布·萨贝达担任了梦中连续剧的主角,而她在现实中毫不知情。

        如果不是有让人做清明梦的香水,她不知道还要错过他多少次。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还要隐瞒我多久?记住我的名字和长相,在现实中找到我不就行了吗?

        玛尔塔愤懑地想着,下蹲的身体不平衡地向奈布·萨贝达倾斜。奈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却反被她的手牢牢抓住。

        奈布没多想,问:“那这一大堆人都是探险的?都杵着干什么?”

        他指的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头。有青年科研员,背着挂着指南针的尼龙绳双肩包,高鼻梁上的眼镜反光;有满脸晒痕的老年人,拄一根木头拐杖慢悠悠地走在崎岖小路上;一些衣衫褴褛的淘金者,好像才刚转入这一行,脸上带着凶狠野蛮的神色。

        人们像阴雨天栖息在白墙上的黑色蝴蝶,沉默、阴翳。

        黏浊的气息滚动着,在巨佛的脸颊旁自发形成了一股低气压。

        “经过观察,”特蕾西不紧不慢地开口,“那尊佛像闭眼的时候,这群人就会像逃窜的老鼠一样去往那个大房子。”她指向一座剧院式的建筑,奈布看出那儿与身边的飞檐比较,是一处极佳的避难所。

        “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购买一些东西……具体规则我不太清楚,不过等会你们可以自己观察一下。没有及时走进房子的人会被淘汰,不买东西的人也会被淘汰。最后几名进去的人并不是高枕无忧的,我看见他们被神秘力量拉出来审判,细雨割着他们的身体。”

        没有衣物遮蔽的地方,四个人果然感到皮肤有细微的刺痛感。落下的小雨不再温柔,它们变成刀刀割人性命的钢针。

        潮湿空气里血腥味愈发明显,像深海中若有若无、引诱鲨鱼的饵。

        奈布撑着衣袖,看见无头苍蝇一样的人们在狭小的飞檐下寻求躲避空间,但那努力只是杯水车薪。

        雨不知轻重地刺向一个人的动脉,他倒下后被踢到了路中央,很快化为肮脏的血水。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佛像闭眼了!”原本聚集着耸动的人群訇然出动,如蚁巢崩塌。越来越多的人用衣服蒙盖住头,在细雨中奔跑,以画中的姿势——玛尔塔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幅画叫做《暴风雨》,后来被收录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中:少年拉起少女的外衣遮挡风雨,两人的身体线条在闪电下一览无余。

        《暴风雨》,它代表男女之间纯洁的爱情、对自由的向往。而梦中这群蝼蚁一样的人们,他们的奔跑展现出了狼狈、萎靡的样子,全然是向灾难屈服。

        但这鄙夷只是一瞬间的,为了生存,他们必须顶着雨前行。玛尔塔的身体素质罕见地垮了下来,她使不上力气,却被奈布·萨贝达拽着在血泊中狂奔。

        她早应该想到的,任何一种礼物都有它的代价。能让她记忆起梦中内容的香水,还有一些连薇拉都说不出的副作用。现在她知道这副作用是削弱人的体能。

        飞檐、探险队、巨佛,包括威廉和特蕾西,一切都被甩出了残影,迅速地向后退去。

        “别再跑了,真的,”在买东西的地方,玛尔塔上气不接下气地撑着腰,“就在这躲一会。”

        奈布干净利落地把面包、汽水和一些零散的玩意塞进塑料袋里,打结的姿势像一个蒙面悍匪。他不知道这梦有什么逻辑:受到恐吓,然后赛跑一样狂奔。更加科学的解释也许是,先找到一个落脚点,再慢慢探索佛像睁眼背后的故事。和大鱼河畔的小镇是同一个道理。

        他拎起玛尔塔后颈的衣服,不准备和她多废话。即便这是她的梦,主角光环也只是小说中才会出现的东西。

        尽管他不想遵照这奇妙梦境随机生成的规则行事,但生命是唯一的——没有必要去赌特蕾西所说信息的真实性。

        玛尔塔在濒临窒息的前一秒被放下来,他们度过了第一关,顺利进入了建筑里。巨佛、古典建筑、闪着银光的细雨和倒在地上攀爬的冒险队都被关在渐合的大门外。

        还没摸清梦的内核,奈布对这些景象之间的联系依然是一头雾水。

        不过,他并不因此感到恐惧。医生说他只要保持前几场梦的状态,两三次实验过后便能长出双腿。所以,玛尔塔的梦于他而言更像是药,是她用自己精湛的想象力、深邃的内心世界为他打造出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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