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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生命中最精湛处,


“效果很好,你没必要这么激动。”

        贝坦菲尔先生并不是时刻都有空看在实验室里,空军一号实验基地于他而言只是可供取乐的沙盒模型。医生的安慰显然不具备说服力,他看见奈布充满红血丝的眼睛狼一样盯着他。

        “好吧,”医生在防护面具后露出无奈的笑容,他把更加无奈的现实摆在奈布眼前,让他知道这里不是摆满老虎/机的游乐场,走的每一步路都被纳入精密的规划之中,“我们实验的经费只足够对接两个适配度较高的人,现在没有多余的资金让您更换梦境志愿者了。”

        这是他第二次换志愿者的要求被驳。

        奈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执着于更换志愿者,明明每一场实验的结果都使人满意。

        现在,即便不将躯体泡在营养液中,他也会感到双腿有一种发烫的生长趋势。狭小房间里的镜子正对着他。梦醒的间隙,他能看见自己棕色的鬓发像打了摩丝一样熠熠闪光。白净的廓尔喀面孔、略显平庸的胸膛、退化的肱二头肌。

        一切都显得健康自然,仿佛治疗的这两年被按下暂停键:他的身体仍健美如出自雕塑大师之手,他的思维与对生活的希望仍然活泛着,一如几年前。

        实验室里青蓝的荧幕闪烁、更迭着最新数据。基地里的休息时间总是很短暂,无论是实验者还是记录者都不太好受。

        医生不再对奈布故意挑起的争执有所回应,他公事公办地让奈布闭上眼:“请放空大脑,准备下一场梦境治疗。”

        高窗透明,却也只是反射出走廊中昏暗的色调。围着窗的栏杆让这里看起来像幽闭的监狱。

        奈布·萨贝达突然想到黑夜下那个女人,她站在诡异仪式的现场,近距离地与夜色共舞。他们二人都经历了这样的时刻,被拘束、被放逐,直面生死,又停留在原地,无法决定和掌控自己的命运。这使安静等待治疗的奈布没那么孤独了。他心中又涌现了信号枪小姐在信中写下的柔软文字。想象中有神圣、纯白的羽毛降落,铺天盖地的光明淹没了眼前昏睡的黑暗。

        你在芒通镇、花园城市埃兹或者红土城里永远不会看到眼前的这些景象。

        那些小镇酣睡在法国东南部的臂弯里,石头制的屋顶爬满青黄色的苔藓,盆栽中种着柠檬和橘子。马卡龙色的建筑物是有规律的几何形,鲜花挤在砖块的裂缝里生长。

        这里的房檐倒勾,拧成海盗钩子的角度。后来奈布才知道它叫做飞檐,是中国古代建筑独有的智慧:曲面的屋檐能让雨水顺利滑落。

        无数个飞檐错落交叠,海市蜃楼一般。远处模糊、近处清晰,奈布知道这是梦的虚化效果。没人会深究建筑物里有什么,他只知道近处的砖瓦是用于躲避的结构,因为他已经看见许多支队伍聚集在掉漆失色的墙壁后。人群自发地分成不同组织,他们的衣衫几乎可以用「褴褛」来形容——很像上世纪吃不上饭的挖金人,又带着点西部牛仔的放荡不羁。

        他们脸上一片糊涂,像打了马赛克。在蚂蚁般聚集扎堆的队伍里,只有一个女人的脸孔是特征鲜明的。

        「玛尔塔·贝坦菲尔」。看到女人胸口的标记,他默不作声地吸气,泪腺有了充分的理由膨胀,心室中的血液也急速运转起来:一瞬间,奈布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现实里要求更换志愿者,他又如何在上几场梦里不受控制地与其发生了纠葛。明明已经在心底根植了坚定的信念,但在现实中仍有使不上劲的脱力感,他一遍遍地忘记她的名字和长相,一次次地、不可抗力地要经历她的梦。

        真是该死。他在心底咒骂,像直指着命运和巧合的鼻子痛斥着。但他没办法抵御与她同行的诱惑,宛如一只扑棱蛾子会一遍遍地掉入猪笼草的捕食荚中。

        “嘘。”女人对着他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话。这场梦真实的面目缓缓在奈布眼前展开——城市褪去了清晨的雾纱一般。

        奈布突然知道这些人们都在躲避什么,飞檐后是一片混沌的、幽冷的靛色,几乎要遮天蔽日。这巨大的颜色出自一尊佛像,目前贴近他们的只是佛像的面部。奈布只在影视资料里了解到这种雕塑的知识,源自东方的宗教和信仰。

        还好他没有巨物恐惧症。

        但是,即便这佛像的脸不像深海中浮出的巨鲸一角、天空中赫然接近的土星那般使人汗毛竖立,它微睁的双目也足够惊悚吓人。此刻,它宽厚的鼻翼和厚实的双唇都不能解救这种诡异感,石塑的眼球在轻轻滚动着,从左往右、由右复左。

        佛像没有正常人的肤色,但它精明的窥探有如一个活生生的人,使所有人都如同蝼蚁一般在狭小的飞檐后苟且喘息。

        奈布惊异地看向玛尔塔,后背的毛孔麦浪般起伏,他几乎感觉到汗毛将衣服撑立起来。

        其实中东也曾有一段时间盛行着某些连环画一样的艺术画作,尽管他认为那只是通过画来传播的邪/教。流传甚广的图画中有巨大的白色幽灵,它们丢失头颅后失魂落魄地站在空无人烟的森林里;有女人长出树一样大的手臂,从小镇的湖水中攀爬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后脑勺。这些怪物袭击了画中的小镇,无一例外的是,它们体型巨大、肤色苍白。

        他绝对在信里和玛尔塔提过这些画,但没有想到它会以如此辉煌震撼的方式登陆到她的梦里。佛像的雕刻技艺十分精湛,眼眉、头发、耳垂,无一不栩栩如生。

        奈布轻轻赞叹着,好像还提及了有关梦的词汇,他不是很怕玛尔塔听见,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都会在她的耳中消音。

        但这次她微微偏了一下头,巨佛阴影下的蓝眼睛显得深沉无光。

        “你会记起上一场梦中大部分的事情。”薇拉将「梦幻香草」递给玛尔塔,空气中先是青柠爆裂的清新,随后那些植物味都消融进香草冰淇淋温和的奶味中。

        玛尔塔照着使用流程擦拭手腕和太阳穴,然后把香水涂抹到身体上。梦里奈布·萨贝达拒绝她的形象清晰起来。尽管头疼欲裂,她还是带着香草和煦的气味进入睡眠,她不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中世界的真实让她更想去探寻真相……无论是她进入了怎样一个漩涡,还是奈布·萨贝达的真实想法,她都想弄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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