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信天游
米老大当年逃婚后，再也没有回过米家。起初米家兴老爷还打算去找寻，被自己夫人拦住了，说是让米老大散散心，过些日子也就回来了。没多久米家兴老爷被处决，米老大继承了米家家业，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甚至米妮她们也好知情，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爷。
米老二掌管米家后，和陈家也几乎没了来往。但米小姐毕竟是米家人，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去看看。等到后来米小姐难产死了，米陈两家彻底没了来往。但米妮她们还是从别处知晓自己有个姑婆，只是没有见过。
至于米老大到底去哪了，这事还得从他和卖花女相识说起。
米老大性格温良，又对继承家业不感兴趣，他一直活在一种极其矛盾的生活中——不敢违背米家兴老爷的意思，又一心想着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却始终不敢反抗，即便是遇见了卖花女，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从心里爱上了这个性子泼辣又单纯的女孩。他不敢去找她，因为他知晓父亲是不会容忍他娶一个卖花女的。他待在四角的院子里，就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鸟雀，尽管不愿意，还是得打鸣取悦别人。
这是一种有序的日子，是他身为米家镇主宰的长子的恩赐，尽管他觉得这是折磨。
终于，他作为家族的牺牲品，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他竭力反抗，却又苍白无力。
迎亲的头天晚上，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繁星。他的思维忽然超越了凡俗，超越了人间。这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就像佛教的顿悟。他想起他的叔叔米阴阳说的，每一个人都是一颗星宿，或明或暗；每一个人死后都将化作那颗星宿，俯视人间；每一颗星宿都挂在云端，虚无缥缈。
他揉了揉略有困意的眼，细下打量这片璀璨的星空。哪一颗是属于他的星宿呢？他的祖先是否正在星空俯视他呢？星宿当真是虚无缥缈的吗？
这是他孩童时曾无数次发过的疑问，而这么些年了，却渐渐忘了，直到今天，才想起了。这个孩童才会有的幻想，竟然隐藏着凡俗最大的秘密，也是关于命运的钥匙。
他忽然觉得自己顿悟了，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要逃离这个家，要去找卖花女。尽管他和她有莫大的身份差距，尽管米家和张家有着许多恩怨。但他已经悟了，天上的星宿明暗大小都不同，人自然也是有差距的；天上的星宿，甚至是太阳月亮都不过米粒大小，米家和张家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越想越兴奋，觉得自己简直成了破解命运这道难道古今不知道多少人的难题。他决定付诸行动，片刻不能耽搁。但他又觉得就这样溜走有些不妥，还是留一封信吧，好歹不能让父母亲难过。
说做就做，他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写，算是告别吧，他这样想。
“老大，你睡了没？”米老大的娘在院里问。
“睡了，娘，夜深了，你早点歇息。”他赶紧收到了笔纸。
“我看你房里灯还亮着，你怎么不吹了？”
“哦，我这就灭了。”米老大说。
“老大，我知晓你肯定紧张，人这一辈子总会经历这些的，娘当初比你还不踏实，总也睡不着。你不要慌张，好生睡一觉，明天就去干溪镇迎亲。干溪镇万家的姑娘，你见过了，人又标志，又懂事。”
“好了，娘，您歇着吧。”米老大叹了口气，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要是自己一走，娘肯定会心疼的。可他想起自己前几日对卖花女的承诺，他又定下了心。与其在深院里乞食一生，不如到灰千上遨游一日。
写好了信，他又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这才吹灭了灯。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逃不出去这个高墙，原来只是一个梯子的事儿。他像猫一样站在墙头，一步就跃到了街上。
夜里有些寒意，他多到牛圈里凑合了一晚。稻草松松软软的，睡得很踏实。天亮了，一睁开眼，不再是高墙深院，而是大片的田野和莽莽的灰千金顶。他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大口吸了几口清新空气，满意地笑了笑，收拾好衣物，离开了。
几年后，灰千金顶，清晨。
第一缕阳光洒在灰千金顶，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一对青桩从灰千飞起，往山下去了。这是灰千金顶的青桩血脉里流淌的祖训，白日里到山下啄食，傍晚飞回金顶。它们始终延续着祖先留下的记忆，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归巢，哪里有水田，哪里有鱼虾。
金顶只有两户人家，一家是祖辈居住在上面的杨家，养了许多羊；一家是新搬来的住户，只有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一栋竹楼。
竹楼还冒着炊烟，看起来女主人还在忙着晨炊。袅袅青烟从烟囱出来就变成了云，悠闲地游着。
一个农夫跳着木桶，慢悠悠地走下来。唱着信天游。他的嗓音清亮，唱着：
“三十人跳水，二十人做饭。千根柱头落脚，天井坝无数。三只盐船下水，三天不到就要打蛋。”
“米大哥，你唱些什么呢？”一个赶着羊的小子过来问。
“我在唱我以前的家呀，怎么样，大不大？”被叫做米大哥的人笑嘻嘻答道。
“大，真大，你不会是米家的大少爷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米家少爷。”米大哥抬头看了看他，说。
“吹吧，你要是米家少爷我就是唐家少爷了。”
“看吧，我说了你又不信。”米大哥摇摇头。
“对了，你听说没，米家被批斗了，米家兴老爷和夫人都死了，一个被枪打死的，一个上吊自杀的。”
米大哥一下子丢掉了水桶，问：“几时的事儿，我许久没下山了。”
“就昨天，我也是赶集听说的，陈老爷也死了，他是大善人，”牧羊小子见米大哥丢下桶就跑了，在后面喊，“米大哥，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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