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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傅园往事 三


  宋伊进傅园后的那个冬天,傅十三娶了卫家女若兰为正妻。

  卫若兰温柔婉约,又颇有才学,虽不入傅烁的眼,却和谢韵很是相投。两人煮茶谈经,倒比外头那些名士更有些林下风致。

  才名在外,她的丈夫却还是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傅郎,我今日要和阿韵去游湖,我……”

  傅烁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卫若兰眼中的光芒逐渐淡了下来,她何必事事都告诉他,反正他是不在意的。只要不是她死了,他恐怕什么也不会在意。

  安静地向他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卫若兰抬头看着眼前高高的重绮楼,心里有些不平。她竟不如一个低贱至此的舞姬么?

  “傅夫人。”泠泠悦耳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浇灭了心头窜起的孑然妒火。卫若兰连忙收神,原来是裴绍站在不远的地方向她问好,卫若兰觉得失态,以袖遮面向他回以一礼。

  裴绍远远地路过此地,见卫若兰对着高楼,眼神中不似平日里的淡然,有些戾气。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女人的妒火蔓延往往能毁掉一个人,他原本不想管傅烁家事,可是卫若兰这样的女子,他还是有些欣赏的,这世间能有这样资质的女郎实属不多,若是就此困于这个牢笼,未免有些可惜。

  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重绮楼,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夫人你看这重绮楼繁花似锦,珠光宝气,是否也像傅郎一般自得呢?”

  卫若兰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绿绮郎君平日里从不主动闲聊,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繁花似锦是他的,珠光宝气也是她的,于我无益。”

  裴绍赞赏地点了点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卫若兰还是值得提点一番的。

  “眼见它如今得意,可料想百年之后,这朱墙金漆斑驳,繁花似锦凋谢,就连楼顶那颗夜明珠,也不会一直与月争辉,总有一天要黯淡下去。”

  听完了这句,卫若兰才恍然大悟,九郎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个道理啊。连忙深深向他拜谢:“多谢郎君提点,救若兰于苦海。”

  裴绍虚扶了她一把:“须知能在这世间长存的,永远不是流于表面的东西。”

  直到裴绍走远了,卫若兰都不曾起身,抬起头来竟是泪流满面。

  今日若不是九郎恰巧路过,她不知要在这苦海中沉沦多久。幸而今日能够看透,往后再不做他想。

  裴绍穿过洛河边的重重柳树,却见郭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一手晃着柳枝瞧着他笑:“先生还真是好为人师啊。”

  那小女郎一双眼睛透亮,心里总是有诸多的鬼主意,世间之事好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实在是裴绍见过最天真烂漫的人,对上她戏谑的眼神,淡定自若地拂柳而过。

  “今日的课业,你都完成了?”

  果然那女郎一听这个就忿忿地做了个鬼脸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从那以后卫若兰在傅园里活的像个透明的人,淡得像一团烟雾,别人看不见她,她的眼里也没有别人,心中很是快活。

  傅烁偶然想起才会惊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想去找她说说话却被拦在了门外。

  “郎君走吧,女郎说了,这里不是您呆的地方。别处自有郎君的天地,也请郎君还女郎一片清净地吧。”

  傅烁微微一愣,随后隔着门嘲讽:“若是这样,那不如送她去山上,才最是清净!”说完摔袖而去。

  从卫家陪嫁过来的老妪担忧地问:“女郎这样做,傅郎恐怕真的生气了。”

  卫若兰冷笑一声:“他气与不气,与我何干,我只要他不再来扰我。他那一身的酒气,我闻了就难受。”

  傅烁没走,他原本以为这是卫若兰学来的欲擒故纵,想回头羞辱她一番,却没想到背地里叫她羞辱个彻底。不知她怎么突然成了这样,也只好讪笑地离开了。

  回头向郭淮之他们抱怨这件事,郭淮之几乎要为这卫若兰叫好,这样清高的女郎,傅烁实在高攀不上。

  唯有裴绍听了觉得欣慰,他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

  “女子本该这样,有自己的格局与天地,才叫人敬重。以色侍人,焉能长久?”

  一旁的宋伊却不爱听了,停下了跳舞,回头冲郭淮之说道:“郭郎这话说的蹊跷,有哪个女子是愿意卑贱地牺牲色相,不过是你们男人强求来的,回头却又来贬低她们。”

  郭淮之没想到被一个舞姬呛了声,仔细一想自己的话确实不妥,她说得有理,连忙起身道歉:“失礼失礼。是我嘴拙了,姑娘勿怪。”

  宋伊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句话,郭淮之却这样认真的向她道歉。也有些脸红,告了不适匆匆忙忙地逃出去了。

  郭赟在一旁说:“她还真是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今夕何夕了。哥哥说得没错,何必向她道歉,难不成一个舞姬,也要叫人当成神仙似的供着吗?”

  郭淮之摆手:“话说错了就该道歉,无论她是什么人。”

  傅烁听了这话嘲讽道:“阿赟,你最好这辈子都不用出嫁,才可免了以色侍人的下场。”

  郭赟一怒而起:“我纵使嫁人,也不用卑躬屈膝地侍奉别人,你这等肤浅的家伙,看不到卫女郎的好处,眼睛里只瞧得见皮肉色相,殊不知红颜枯骨。”说罢也不顾及郭淮之的面子,气得掀桌走人。

  郭淮之刚想训斥她,傅烁却哈哈哈地笑起来,脸上也并没有恼色:“妙妙妙,子重你的妹妹可真是妙极。”

  河风依依的郭家后院阁楼上,郭赟摇头晃脑地读《论语》。裴绍托着腮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应该多向你兄长学,何必与那傅烁呛声。他本也不是会说话的人。”

  郭赟不以为然:“我只是替我兄长不平,竟向一个舞姬道歉。”

  “子重的做法,在我看来并没有错,你父兄皆是温良之人,为何独你如此暴戾?”

  郭赟仍然不服:“世人轻我辱我,我必以其人之道还其身。和善待我者,我还之以和善,轻我者,唯有以暴制暴。”

  裴绍摇了摇头:“何必如此,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改之即可。”

  可若是如此,郭赟就不再是郭赟了,想到这里,裴绍也不再执意向她说教,反倒是给了她半天假,叫她随意去玩。

  郭赟高兴极了,而她的爱好,也无非就是爬树打鸟而已。

  傅烁好声好气地送了好些新鲜玩意给宋伊,请她不要生气。

  “傅郎不必如此,……是我不懂事,不该和郭家郎君顶嘴。”

  她难得有这样温柔懂事的时候,傅烁乐得花都开了,连忙去拉她的手:“不碍事,他那个木头脑袋,不会放在心上。郭家那个小女郎也不过是个草包,她说的话,你更不用介意。”

  宋伊却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傅烁有些失望,他不愿意强迫她。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只消温柔缱绻地将她养在重绮楼上,早晚有一天她会愿意。

  宋伊的心里住着那个脏兮兮的小王爷,总有一天,他会变成英勇无敌的大将军,回来看她在铜雀台上跳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司马玮入东都之际,大肆抢掠,傅烁入狱后的傅园是一块大肥肉,谁都想上来吃两口。卫若兰为了保全傅园,宁愿毁去女子最珍视的容貌,也要留下来。

  卫家只当做从来没有这个女儿,只求自保。裴绍的出现正如雪中送碳,解了卫若兰的围。

  而那时的郭赟自己也深陷泥潭,不知道在这期间裴绍又为她奔走了多少地方。后来听卫若兰提起,心中也不胜唏嘘,说到底,当时两人只有师生之谊,她也早就嫁为人妇,裴绍还这样为她奔走,一时心里感慨万千。

  造化弄人,她若没有遇见王衍,她的姐姐若不是郭婉,他也没有遇见过谢韵。她也许真的可以和那个人双双归去江南君山,白头终老,以安天年。

  “先生,我兄长说,你最喜欢江南君山的白雪,那有什么好看的,洛阳的冬天也会下雪。”

  裴绍浅浅笑:“洛阳的雪,不好看。”

  “雪还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见过就明白了。”

  “那先生下次冬天去江南也带上阿赟,阿赟也想看和洛阳不一样的雪。”

  “好,我记得了。”

  她至今都没有见过君山的雪,和洛阳究竟哪里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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