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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8


几套常穿的衣服、牙刷、毛巾、备用眼镜、最爱的杯子和平板电脑。自从颜羲自杀未遂以来,岳之淼就一直在自己家和她家间跑来跑去,将这些东西转移过来。直到最近入冬,她发现自己变懒了,有双袜子也不见了一只,便干脆完全住了下来。

        “怎么在你这儿?”

        “什么?”

        “我的袜子。”她从阳台探头出来问。

        颜羲正在沙发上,看了过来,脸上带着别扭的笑容:“真是你的啊,我还想着都没见过。”

        “我找了好几天耶!”

        “还不是你自己丢三落四。”

        “你就不能问一下我嘛。”

        “对不起,下次会问的。”

        “……又没有真的怪你。”

        颜羲翻了个身,拉起毯子,背对着她,留下一个发旋,好像要睡了。她来到旁边的扶手沙发上坐下,观察这个人的呼吸:起起伏伏,很平稳。

        算起来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

        那天她匆忙赶到医院,发现一个没见过的中年男人和房东阿姨一起站在急诊室走廊上,正在和前台的医生说话。

        颜羲现在住的房子,属于岳之淼妈妈的朋友,本就是她帮忙联络的房东阿姨,因此阿姨也习惯了有什么事就先和她说。这天不就打来电话说出事了,让她赶紧到第一人民医院。

        那男子同房东又交谈几句,并和岳之淼打了个招呼,很快离开了。“他们说是什么教会啊,你这个朋友还信教的?”房东问她,马上又开始讲述来龙去脉,“哎呀,你别说,我今天心慌慌的,就是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就上门去看了一下,结果敲门没人应,我就进去了,一进去就看见那么大一个人倒在地上,可吓死人了。”

        “她不信教。”岳之淼只是说,“她为什么晕倒了?”

        “手上割了好几个大口子哇!血都止不住喔。”

        岳之淼惊讶得合不拢嘴,虽然颜羲确实不算是什么性格开朗,天真乐观的类型,但在她的认识中也不至于会自杀。她木然地掏出手机,“费用阿姨你付了?”房东点点头:“嗨,没多少,不用啦。对了,要不你先回去,帮她收拾收拾屋子,哎哟,不知道的还以为凶杀案呢,看了煞人。”

        “等下,我看看她。”岳之淼走进病房。

        颜羲躺在床上睡着了,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卫衣,左手的袖子被剪掉,包着绷带,渗了血。右手没有伤,在打点滴。

        她不禁呢喃:“可她看起来还好啊……这阵子心情挺不错的。”

        “谁知道呢,我以前认识一个男的,性格大大咧咧,跟谁都叫兄弟,好像没烦心事儿,哪知道有一天突然就跳楼死了。”阿姨握着她的手臂说,“你也要多开导她,小姑娘感情丰富一些,容易想岔了。”语气里好像还有点怪罪,也不知道是怪罪租客弄脏她的房子,还是怪罪岳之淼没看好自己的朋友,可能两者皆是。但阿姨最后仍然说:“行了,回去先收拾收拾,阿姨在这里看着。”

        岳之淼再看了一眼睡着的好友,便出了医院,在大门边选了辆出租车。

        在车上,她止不住推理:前阵子,颜羲的妈妈去世了。她倒不觉得颜羲会因为母亲去世而自杀,甚至隐约猜到母亲去世了,颜羲很开心。事实上也是,这阵子她前所未有地充满自信,即将迈入新生活,整个人充满干劲:想要换个小点的房子,省些租金,换一份更好的工作,不在琴行当老师了,考虑接下成为乐队键盘手的邀约。很显然,她开始向前迈步了,不像是会轻生的人,理应是受了什么刺激,能有什么刺激呢?

        岳之淼想不明白,房子里恐怖片现场般的惨状又把她吓了一跳。地上都是血滴,从浴室一路延伸到房间里,浴室里有掉了一地的棉花和刀片,浴缸边满是血痕,像有人手上沾着,又抹到了瓷砖上。

        收拾完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了,半夜2点。她把找出来的小水果刀扔掉,浴缸消毒了三遍,直到完全闻不见金属的味道。10月天,累得满身是汗,转过头看见颜羲倚靠在浴室门口,外面没有开灯,衬得她像个幽灵。

        她想起刚刚确实听见了开门声,不知道为什么忽略了。

        她愣了一下,呼出一口气,尽量平常地说:“你先睡吧,我洗个澡。借一下浴室?”

        颜羲轻轻地点头,却没有走开。搞得她也一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一瞬间,要不是房间里的钟发出很大的走针声,时间就好像停住了。

        好几秒后,岳之淼打破沉默:“颜羲,你怎么了?”她想去牵起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又不知道碰它好不好,放弃了。她用柔软的声音说:“有什么事那么伤心?”

        颜羲只是垂着脑袋,不吭声。“不管有什么事,”岳之淼继续说,“你都不应该这么对自己啊。”

        “对不起。”颜羲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你又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你不会不理我吗?”

        “什么?”

        “我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那你请我吃饭?”

        颜羲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她抿起唇:“我只是不小心割太深了。”她像个认错的小孩子一样说,“我没事的,没有什么事发生。只是意外。”

        岳之淼本来还想说教一番,再问清楚什么叫“不小心割太深”,但没能说出口。“你流那么多血,应该多休息,快点去睡吧。”最后她只是微笑着安慰道,“明天我们去吃顿好的。”

        颜羲摇摇头:“我等你,”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你别睡沙发。”

        “要跟我一起睡啊?”她笑道。

        “……那没办法,只有一张床。”

        那天晚上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准确地说,岳之淼根本没睡着,而是一直看着旁边的人,担心她的下一秒呼吸就会停掉。

        她陷入了冥思苦想中,问题堆积如山,解决它们比证明黎曼猜想还要困难。

        搬过来住以后,岳之淼把猫也带来了。一只黑色的猫,领养的,被她取名小白。很粘人,也许是因为曾经的流浪经历,粘得有点过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挂在人类身上。明明是这种性格,生病时却喜欢找个人类不会发现的小角落,消失一整天。

        这种微妙的感觉,也经常在颜羲身上能找到。想到这里,她偷偷笑了——把女孩子比作猫,实在是太没新意,太王道,也太屡试不爽了。

        她来到沙发前,伸出手去拉起一条颜羲的头发。颜羲的发质并不好,有点毛躁,也不太黑。现在剪短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学生妹。

        “嗯?”结果病猫叫了。

        “……你醒着啊。”

        “怎么了?”

        “在玩你的头发。”岳之淼笑道。

        “现在编不了麻花了。”颜羲迷迷糊糊地说。

        “胡说,我编给你看。”

        颜羲很漂亮。她觉得这是没人会怀疑的事实,就像1+1=2一样。那是一张会忍不住不断描摹的脸,小巧的鼻子,优美的眼睛线条,眼角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增添了相貌的精致感。所有五官都恰到好处地契合了有些阴沉的气质,就连嗓音也是,如果加入金属乐里,会让它变味成迷幻乐。她在心里重复回想这个人近乎完美的人生:完美的相貌,能够坚定地追随本心,似乎丝毫不受他人影响,明亮的双眼一直看得见真理般的答案——要说暂时有什么缺点,从前是宗教狂养母,现在大概只是金钱和事业的问题,以后肯定会被解决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缺憾?

        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换做别人,上吊也好跳楼也罢,岳之淼都根本不会理睬,没有空闲去管另一个人想不想死,她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慈善家。可那是她最重要的人,改变了她生活的人,总是在她迷茫的时候如英雄般出现,驱散迷雾,指向光明。即便她会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也知道从没有哪个人能取代颜羲的位置。这很奇怪,一个人生命中最亲密的“另一半”,其重要程度却排在了“好友”后面。她也知道自己对颜羲的感情很复杂,甚至很难像平常那样,把这个人分在某个类别下:亲情,友情,爱情?她的生活因为颜羲的出现,不再是黑白灰的色调,像被揉成一团的报纸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这该叫什么?

        傍晚的钢琴房;一起解决掉的厚厚的练习册;秋天早晨骑着自行车,被行道树叶子砸个正着的笑脸;失恋时总是待在身边,用一顿热饭融化结霜的眼泪;烦恼时总是在身后推一把的,温暖的手。这样的人该叫做什么?

        高中时期,在颜羲的鼓励下,岳之淼第一次没有选择当个听话的乖孩子,执意要走艺考,说出自己一直想成为歌手的愿望。母亲告诉她,要追梦可以,但她不会获得任何帮助,并预言她追不上那些自小就在这条路努力的人。

        如果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她一定无法坚持下来,但她相信颜羲会帮她。最后,她确实如愿考进了音乐学院。但音乐学院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美好,只是让她更无法否认自己的平庸而已。

        她有了一个疑问:妈妈说的是不是对的?她是不是确实不适合,确实异想天开了。那种感觉在看到其他人与音乐相处中如鱼得水的表现,在作词、作曲和唱法处理中抛出她几个脑子都不可能想到的创意时,就又卷土重来。她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天赋。她完全唱不好,也无法演绎出独属自己的歌,她只会拙劣地模仿。她没办法从话语的间隙中听到内心的声音,只好另辟蹊径,在前人的表演中提取经验拼拼凑凑。她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复制品。所有的艺术都是由感受而生的,但她其实根本无法感受,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感受的能力了,她是个抄袭者,只能接收二手信息后制作二手产品,永远无法飞跃平流层。

        她费尽力气飞上枝头,却让自己变成了凤凰堆中的土鸡。本以为脱胎换骨,然而一切一如既往。刚开学,她就与所有人熟络起来,有了自己的小群组。“你真是天生的领袖。”有不少人这么评价她,她很习惯甚至厌倦这样的评价,因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成为合格的孩子很简单:多交朋友,保持b以上的成绩,如果能有a就更好了,遵从母亲的意见,以及学生时期不谈恋爱。在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拥有任何事物,这和她养女的身份无关,即便是亲生的孩子,母亲的财富也不是属于她的,而是赠予她的。现在,她还确定了自己也没有任何天赋。接着她发现真正喜欢和颜羲在一起的理由是,至少这段关系百分百是她自己的东西,并且几乎是她最大的成就。她和一个人当了十几年的朋友,感情还一直那么好,亲密无间,简直难能可贵。

        平时的她有很多身份:女儿、表姐、堂妹、聚会的开心果、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未成年人、成年人、年轻的流行演唱系学生、甚至是某人的邻居。就算是在网上发言,每个人也都习惯第一句话先阐明自己的身份,一个人是不可能没有身份的。社会需要身份来避免造成混乱与麻烦。但是,在颜羲面前,她就是她,甚至连名字都不需要。她谁也不是,所以她可以是月球上的兔子,也可以是海王星中的假想气态生命,她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成为爱丽丝,不愿意的话,那就当红皇后,换一个故事来演也无所谓。

        但她也经常因此惶恐。颜羲是个更庞大、更精彩的生命,这样的生命居然把她视为朋友,如死灰一般的自己也能因此燃烧,一个平庸的存在,牵住了星星的手,于是获得能够身处梦境其中的资格——我的人生,那是我原本的人生中绝不可能出现的际遇。她每次都无法避免想到这个。要不是颜羲说:你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会像今天这样,如此接近梦想,而每一次接近,这份梦想又总是提醒她,正是因为颜羲,你才变得多少配得上它了,否则,梦想不会回头看她哪怕一眼。

        所以偶尔,在确定了对颜羲奇妙的迷恋后,她会怀疑,这种迷恋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是因为自己曾经梦想一个离日常很远的世界,现在知道永远不可能到达,而颜羲正好出现,接住了那份沉没的愿望吗?如果自己无法到达,至少可以通过与星星缔结关系,而多少更加靠近一些吗?

        岳之淼依然会想起自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如果没有颜羲,她会继续懦弱地过完不随本愿的安全的一生。这是她本应该有的人生,而且是大部分人梦寐以求的人生,所以她根本不该抱怨。现在,她甚至获得了比那更好的,却仍然是个胆小鬼,无法从内心深处强大起来:她害怕同业者做得比自己好,也害怕任何批评,但伪装得像是无所谓。而颜羲,在失落的时候给她拥抱,在吃不起饭的时候帮她订餐,并且总是以双倍的鼓励来反抗他人的贬低。

        她搞明白自己愤怒的理由了:颜羲打算带着她的倾慕和梦想去死,不和她商量哪怕一句话。更恐怖的是,她从前对这些细节根本不知情,她活在自我中心的世界里,看不见真实的他人,就像听不见音乐中的心声一样。

        她为这样的爱作呕。颜羲给她的爱充满自由,而她回馈的却只有束缚。归根究底,什么样的身份和标签装饰,都不会改变她的弱小,就算成日睡在艺术家堆里也不会。她是一张按部就班的黑白报纸,躺在盛大宴会的角落。她的平庸是因为她的自大,她看似关心他人,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实际上最在乎的仍然是自己。只有婴儿才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只有未开智的人类才会支持地心说。只有愚蠢。

        记忆回到接起房东电话那刻,那其实是个异常冷的晚上,妇人颤抖的声音宣告了死亡的临近。当时她甚至有心拍停止的错觉,慌慌张张地起身,耳机和手机都掉在了地上,但她无暇顾及。因为有某个东西正在消失,某个重要的东西,她甚至可以看到不断减少的进度条悬浮在城市高高的天际线上。那是船锚,树根,她的太阳。

        她唯一还能感受到的——

        岳之淼松开手,麻花辫像花瓣一样绽开了。“为什么会想到死?”她向熟睡中的好友提问,“为什么要割自己?”

        然而无论过去多久,对面都只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站起身,不小心打翻了水杯,阳光照在地面泼洒出的水滩上,好在没有碎,捡起杯子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裂纹,她才放下心去拿拖把。那是她最爱的杯子,天文台出的文创周边,名叫天狗食日,配图是日蚀的卡通涂鸦,配字是“flymetothesun”,曾被吐槽“真fly了会死人的”。不过,对岳之淼来说,它的特殊意义将永远不可能抹去:无论怎样奔跑也不会靠近的恒星,生命、永恒、光明、温暖、希望。若能抵达,一定只是飞蛾扑火。即便如此,从见到它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可救药地坠入了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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