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江山如寄 > 第18章 六 傲慢与偏见 2

第18章 六 傲慢与偏见 2


  摐摐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

  天气仍闷着热,皇城的龙楼凤阙、兰宫桂殿、黄瓦丹楹、碧水曲池,浸泡于夏日的欲滴浓艳之中。襄太后坐在德昌宫中,但觉通身不爽利,便亲自拿一柄团扇,不紧不慢地搧风。团扇是前些日子皇考昭容曹氏进献的,名贵的烟罗软纱细腻通透,活像一团笼在指尖的莹莹雪光,极是沁人心脾。

  “我杖杀了纫兰阁几个多嘴的宫女,是不想宫中人多口杂,传出去风言风语,叫皇家脸面何存?然而罗太妃本人,需要一个明确的处决。”她逼视皇帝,眉头纠到一块儿,比那团扇扇柄上面系的金银流苏同心结还拧巴,“罗太妃犯禁,人证众多,罪行确凿,皇上总该秉公处理,怎可有徇私之意?”

  “母后阃法森严,实为国朝之幸。只是我以为,将罗太妃禁足,小惩大戒,是当下最合宜的处罚。我派人去纫兰阁把守,也是为免她想不开,对琉国难以交代。”

  “逃宫之罪,按律当诛,何等重大?纵她是琉国帝姬,有和亲要务在身,皇上愿意留她性命,已是法外施恩。封宫不是长久之计,若再不略加惩戒,以儆效尤,以后用什么来管制六宫?”

  ——罗太妃保留了封号位份,除必须闭阁不出,其它方面的待遇倒是不减。因皇帝担心她寻短见,着专人殷勤伺候,馈赠了许多玩器,吃穿用度更胜从前。一旦开了这样的先河,宫人难道不会纷纷效仿,以期改善生活品质么?

  佐雅泽黯然,第一次用疏离的眼神看着襄太后,看得她心下震颤。

  太像了……这一眼,太像那个男人了!明明他同他的父皇,最不像的就是这双眼睛……沉沉的绛紫之色,坚如玉,莹如水,三千业障尽收其中,表面依旧定云止风。

  这一眼,他继承自母亲的眼睛,流露出属于他父亲的抵触,令堂溪襄如堕冰窟。她贵为国母,不骄、不奢、不卑、不亢、不妒、不惑,被天下人所喜爱,除了她自己的丈夫。他视她为无物,除了大婚的洞房花烛夜,十九年来再不曾临幸她。这种任人自生自灭的漠然,比憎恨还可怕。

  于是她孤身一人守着别人的爱人,养着别人的孩子,从少女熬成了妇人。她试过蒔花弄草来消遣,无奈那些植物的生命远不及人类,不出三五个月就会衰亡,衬着她年复一年枯槁的红颜,应景似的凄凄惨惨戚戚。最后她放弃了,移情各式各样枯萎的茶树叶子,日日点茶为乐,跟时间两相消磨。

  天家高高在上,奄有万方,为什么偏偏克扣她的爱情与幸福?其实她也爱过,她模糊地回忆着,那时她还在甸临,特别年轻气盛,差一点拼着后位不要,追随那人远走高飞……后来呢?那个人去哪儿了?

  她绞尽脑汁,啊,后来他被大内高手打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她被宦官们合力锁进马车,宛如笼中鸟地押送到暹京的皇宫里来了。她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俗话说的,“哪个女子不怀春”了吧?连一国之后也不例外,竟致色令智昏,做出私奔的不齿行为——世间女子渴望爱情,原是天性吗?如同张嘴的河蚌迎接鹬鸟尖硬长喙的入侵,简直要迫不及待地被伤害,自血淋淋的痛中,开出欢喜的花。

  无常火里铁打身坚,须臾便是华颠。

  她再没有过花开。

  佐雅泽猜不到襄太后为何失神,那一眼出自无心,他不觉有异,继续缠磨她:“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严刑峻法不可久,惟以理服人,人们才会有耻且格,不是么?罗太妃进宫这么多年不曾有过,她也已经向我表示忏悔,母后何妨饶她这一回?嗯?”

  句末的一声“嗯”,是他眯起双眼,鼻腔里温柔地呵出来的,迷人得好像一滴甘露,在她的心间洇开,渗透了,清幽幽的。他在冲她……撒娇?食指绞紧了那流苏,直把玉白指勒成乌青色,她端详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强自收了母爱心肠,举起团扇。

  雪光轻轻遮蔽她的笑容,她在他望不清的扇面背后,正色道:“奖良德之人以平安,惩不法之徒以报应,绳之以法,断之以刑,寇止奸禁,治国安邦。假使黑白无别奖惩不明,岂不是教唆下人是非不分?”

  这下他真有点恼了,软硬兼施了三天,皇太后怎么半分松动也无?她一力主张严惩罗太妃,就不怕彻底开罪于琉国?!琉主罗睺一发火,还不知道要怎么样——皇帝骤然醍醐灌顶——不知道罗睺要怎么样,不知道他会拿质子怎么样,而襄太后此举,正表明她不介意摇光会变成怎么样!是了是了,定是这样无疑!质子如弃子,襄太后她……毫不顾念摇光的死活!

  周遭事物倏然变得十分不真实,带着混乱的色彩和逼仄的气压,佐雅泽恍惚中感到自己似乎置身另一个天旋地转的世界。他遍历烦冗芜秽,身边无数张嘴在说话,聒噪极了,却没有一双耳朵来听一听他心里发出的呐喊。但是他静下心来,发现并没那么多人在七嘴八舌,只襄太后一张绣口斩钉截铁,将同一番言论,重复了无数遍。

  “……听凭母后裁决。”

  败下阵来的皇帝颓然起身,也懒得行礼告退了,一甩衣袍下摆便走出德昌宫。襄太后怔了怔,转向大长秋马凯道:“传予懿旨,发配罗太妃下暴室狱,同旁的患病命妇、有罪孺子一齐幽禁。”

  马凯领命而去,她接着对左右做了新的吩咐。过了半日,雨停日出,两名内侍合力抬来一只素三彩缠枝莲纹长方水仙盆,盆中几个球茎偎着清水,形如大蒜。

  “这种南方进贡的凌波仙子,夏季休眠,秋冬生长,早春开花。现在是不大好看,时机到了,自然不同。”襄太后粲然一笑,“今上着实是委屈了,给御书房通报一声,打发人送过去吧。”

  ******

  罗太妃被打入暴室狱后又过了三日,皇帝在百事稍寡之际,宣琉国驻京国信使罗黛化科殿谒见。

  化科殿位于信庆殿西侧,为接见外臣的场所。罗黛身穿缠枝花为饰的折领窄袖袍衫,屈左膝半蹲,右手横在左胸口,按琉国礼制向天子请大安——这便是显出她此刻不是龙国的臣子,而是代表琉国的意思了。

  皇帝赐座,内侍奉上两杯茶来。一只翠玉杯,外壁凸雕缠枝莲荷,粉白色地子中有绺绺绿色,衬得那消食的白茶亮盈盈,献给了罗黛;一只如意云纹三彩翡翠杯,镂雕蝙蝠、葫芦、桃叶,寓意福禄寿,献给了佐雅泽。

  佐雅泽并不急着用茶,而是启金口说道:“朕观此杯,偶然想得一对,不知你可否为朕对来?”

  罗黛满心以为皇帝找她的目的,是要详谈罗太妃的案子,乍然听得他兴起要对对子,不由得疑窦丛生。朝中大小臣工逾百人之多,皇帝何必专程召她这个异国外使前来?纵是他赢了,未免胜之不武吧……

  “微臣学识庸愚,诚恐对得不工有辱圣命,但求勉力一试。”她心中不喜,面上如常。

  皇帝着她听题拟对:“南山倒影云落,北涧摇光溜回,年年圣寿杯。”

  “摇光”!成康郡王的小名甫一入耳,她立即领悟到皇帝的良苦用心,沉吟片刻,奏对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今年老去年。”

  “平仄不齐,对仗不整,好在意境甚妙,朕有赏。”

  佐雅泽顺利地捕捉到了他期待的用词,愁眉得以舒展,方信了襄太后口中“成康郡王与哈萨图帝姬交情匪浅”的说法——摇光告诉了罗黛自个儿的小名,兴许在琉国,她待他不坏吧?

  “微臣斗胆,欲以此翠玉杯,换皇帝的翡翠杯,讨个好彩头。”

  二人心照不宣,交换杯盏,隐秘地达成某种不可言明的协议。她低头去饮杯中茶水,入口满当当的苦涩:“好苦……想不到皇帝的御茶居然也是这么个味儿……你们有没有糖?”

  ——饮茶文化由东陆传入西陆,广受上流社会欢迎,不过入乡随俗,用的都是些改良过的配方,喝茶没有单独喝的,一定要加甜糖。内侍闻此稀罕搭配,足足愣了小半刻才去拿来糖罐子,恭请贵客自行取用。

  佐雅泽旁观罗黛往茶杯里放糖,也觉得惊奇,半晌才说:“朕久仰哈萨图帝姬的美名,听说帝姬长于皇廷,金枝玉叶,俯视流辈。又身兼兵职,弓马拥熟,猋勇纷纭。”

  “皇帝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你上次剑舞献艺,朕尚未赏你。”

  “回禀皇帝,微臣心意未改,不争输赢,只求皇帝不吝赐教。”

  “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也有几分技痒,这便与你过招一二。”

  二人来到殿前广场,因皇帝早有口谕,底下人全部部署妥当了,不多时就呈上两柄长剑来。入宫觐见禁止携带利器,罗黛见宫人取来“亚尔玛”,不免有些意外。她来时把佩剑卸在入口处,这些当差的脚程倒是快,但是皇帝比剑,竟然不做儿戏,敢动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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