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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弦音浣纱


  从食赋堂出来以后,水灵烟背着塞满了道袍和衣物的竹篓来到璇水潭,准备浣洗。她将竹篓中的物件拿出,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拎起一件道袍凑近鼻前闻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这味道简直酸爽!

  她将所有衣物放进石坑中,又放入随衣物一块带来的皂角。皂角在秋天所摘,晒干了之后捣碎,便成为理想的浣衣利器。

  而后她依照昨日的成果,试着旋起这一坑的水物。如果这石坑中只有水,那还勉强旋起一圈水涡,此刻很明显,水面只是来回摇摆,未见旋转。

  水灵烟提着一口气,不敢发太大的气力,以免水又被来回溅出。就这样反反复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下结束了这一天的劳作。

  但是这辛勤的劳动成果却差强人意……

  “小师妹,你是不是对我有些意见?”金诵山挑着眉峰,神情之间颇有些不悦。

  “二师兄,你为何这么说?”水灵烟看着眼前放大的一张脸,连连后退。

  “亏我还经常帮你吃你剩的饭食!”

  那是你抢的,我根本还没吃饱。

  “现在我还亲自为你烧菜!”

  那是你分内之事,况且风师兄没有说错,如果可以选择,你亲手烧制的那些异类,我宁愿不吃。

  “你看你看,你为何翻白眼,还说你对我没有意见?”

  刚才没有控制好表情……

  “没有,二师兄!”

  “没有?那为何我身上这件道袍像没洗过一样?你看,这么大块的油点,还有这,这,这!”

  金诵山抬高了说话的音调,不停扯着衣袖、领口、下摆示意给水灵烟看。

  水灵烟瞧见那些“证据”,低头绞着手指,吱唔道:“这,这,我最近刚刚,刚刚学会运气,有些,有些……”

  金诵山听得有些杂乱,急忙打断:“二师兄教你,你不要怕,一次多聚气,气要全部发出来。加些力气,不然要你练习做什么,大不了我的饭食分你一半!”

  水灵烟听到最后一句,忙不迭摆手道:“那就不必了,不必了。”

  水灵烟将信将疑,照着金诵山的说法去练习,果真有些成效。

  “小师妹,我看你是来报复我的是吧!”金诵山怒目而视,咧着嘴,依稀听见他上下牙齿摩擦发出的声响。

  “唉?二师弟你怎如此说话,小师妹刚刚学会运气,这也不能怪他!”郭墩右手用力一拽金诵山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后,横着向前走了两步。

  “二师兄,相信我,她就算是报复也绝不是冲着你一个人去的。”风一栚双手抱头,淡淡开口,一副慵懒状。

  “为师倒是觉得这一身道袍还不错,很有新意,为师很喜欢。”

  尚九精一展双臂来回端详,似乎对自己的一身着装颇为满意,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今日为何不见晨露,你们有谁看到她?”

  郭墩依旧粗声而语,只是显得有些窘迫:“回师父,弟子方才去唤她,她说有些不适……”

  只听金诵山一声轻笑:“这世间哪个女子不悦己,让她这一身示人,她自然是不愿!”

  象初堂前,众人衣衫褴褛,破败不堪,穿得像沿街乞讨的乞丐,却神色各异围着水灵烟议论纷纷。阵阵清风徐来,众人不禁抱臂取暖。

  水灵烟的眼神一个个的扫过,简直不忍直视。她恨不得此刻就钻进戊鼎中,也好过受他们的揶揄讥讽。

  风一栚微合双眼,注视着水灵烟,似笑非笑:“照你这么说,小师妹也是破烂一身,咱们的这个小师妹将来定当不是寻常女子了!”

  金诵山双手一摊,摇摇头,似有颇多感慨:“别说将来,她现在也不是寻常的孩子啊!你说谁家的孩子会这么淘气?我这才换的新道袍,就被他三下两下给洗破了。小师妹,我是让你稍用点力,可不是这么用劲啊!”

  将近半个时辰,水灵烟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待众人好不容易发完了牢骚,悻悻散去,她便耷拉着脑袋,长叹一口气。

  “我怎么能这么笨!”

  “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也不算太钝。”

  风一栚刚要离去,忽听见她自言语,回过身望着她毫无生气的背影,悠悠开口道。

  “风师兄?”她先是一惊,转身望着说话之人,随即又低下了头。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是徒弟有难,我这个小师父有必要再指点你一二。”

  风一栚与水灵烟相隔三丈远,他只淡淡开口,声音却清晰有力。

  这话语虽说得有些平淡,水灵烟却觉得眼前金光一闪,顿时提起了精神:“小师父?”

  风一栚脑袋一歪,微微一笑。

  璇水潭前,风一栚一身破烂的衣衫与他清俊的容貌极不相符。任身上的布头随风摆动着,却毫不在意。

  难得一见,此刻他的身上不见平日的慵懒,修长的身影侧身而立,像远处的青竹般秀挺,又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坚韧力量。

  “乾坤策分上下两篇,乾之策,讲究刚健,坤之策,侧重玄柔。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已简能。是故,一阴一阳谓之道,动静有常,刚柔断矣……”

  水灵烟在一侧听过这一席话,只觉字字珠玑却又高深难测。她凝视着风师兄一张一合的薄唇,有些发愣。

  一语毕,风一栚侧目瞧见她两眼无神,一双大大的眼睛愣愣发直,便知她根本未理解。

  “运气不能单只靠刚,也不能单靠柔,刚柔相济,方为正解……”

  .

  夜色沉沉,月光清凉如水,那光辉不似日光般夺目,冷冷的却沁人心脾。

  白日里的喧嚣都已沉寂下去,耳边的一切声响都变得格外清晰。

  舒和峰上,月光下,一女子坐于石亭中。她神情祥和,眉间舒展。和月色一般,女子光润的脸上散发着冷冷清辉,清丽却难以靠近。

  女子伸出双臂,纤长的有如白玉的双手,轻轻的抚上琴面。左手对准徽位,右手拨弄琴弦。

  一时间,清越声打破了这片宁静,悠悠回响。

  初听,琴曲低沉,有些闷在心中,郁郁不发。渐进转而清扬,心随律动。时而重,时而轻,时而巧,时而转。

  琴曲将听者领入了另一个世界,清洁无尘,若寒潭之澄澈。这里忽而起风,忽而行水,忽而飘忽若雪。

  抚琴女子神色坦然,目光澄澈又清淡,长袖随着琴曲一起舞动,若一不染尘俗的仙子降落人间。

  待抚琴女子右手高扬,最后一音悠悠回荡在无边的夜色中,绵延不尽。

  “既然来了,又何必藏于暗处?”

  抚琴女子双手从琴面上抽离,自然下垂置于膝上,语气间冷清如水。

  屋顶上一男子闻声一惊,忽地一跃而起,轻轻落地。他执起一葫芦,仰头大饮,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脖颈,却只是抬起袖口随意一抹。

  男子痛快喊道:“好琴,好酒!”

  抚琴女子见来者衣衫不整竟还破烂不堪,眉心微皱,不免惊讶道:“师兄,你为何如此打扮?”

  尚九精闻声眼珠一转,双臂挥向空中原地转了一圈,展示与抚琴女子看,笑着道:“如何?师妹你觉得我这新道袍如何?”

  抚琴女子正是凝诚执法,她平日素来不喜言笑,对于尚九精这拙劣的玩笑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冷冷望他。

  尚九精见凝诚冷清的神情,知趣的一摊双手,便席地而坐。

  尚九精端起葫芦又饮一大口,“你可记得我门下新收的弟子?”

  凝诚思忖片刻,忆起两年多前神霄殿上那个突然晕倒的孩子,淡淡开口道:“有些印象,我记得她叫做水灵烟。”

  “正是,前些日你命卓谦送来的道袍,我让她去浣洗。”

  尚九精几句话间又饮了一大口,“不巧,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今日来,不为别事,向你这讨几件新衣回去给我那几个臭崽子换上。”

  “师兄大可不必这么劳神费心,你唤一弟子来我这里,我便会命卓谦亲自送往潜首峰即可。夜凉风起,师兄请回。”

  凝诚起身站立长袖一挥,神色淡然,一身霜色的道袍,衬托出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白皙。

  尚九精没有出声,只是不断饮酒,脸色一时间有些涨红。他扭头望见置于石桌上的古琴,紫黑的琴身,油润亮泽,深沉秀雅。

  古琴就那样静静的放着,却隐隐发散着道道奇异的光芒,生机磅礴。

  “凝诚。”

  尚九精沉默良久,语出。

  霜色道袍的女子明显一愣,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尚九精唤她“凝诚”二字是什么时候,许是一百年前?那时师姐还没有离开万宗,尚九精还是一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

  “师父他老人家留给你这奇异珍宝,游仙琴,你弹得极好。方才一曲,我已忘我,可你又怎能真的忘我?”

  “师兄,你日日端起师父留于你的醉生葫,豪饮痛饮,却如何来说教于我?”

  长夜漫漫,云走月移,二人长久凝视,默然无语。

  “罢了,师兄先行回去了。”说罢,尚九精便御空而行。

  凝诚向夜空望去,月光莹莹,洁白如玉。低头见游仙琴兀自而立,周身散发着阵阵光芒,在这微凉的夜中静静沉吟。

  但求你识琴中趣,又何劳我弄弦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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