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三藏剑纪事 > 22.第十九章

22.第十九章


  终于天宝十四年清明我扛着铁铲也开始走遍天下的征程,莫凭栏的那雕给我捎来了好几个人的贺信,他自己的、花梨的、南下时同睡一个帐篷的那姑娘的……以及大狼狗的,先前的“被闺蜜三了”的联想不知怎地又在脑海中盘旋,我眼瞅着莫凭栏向“开后宫的渣男”的方向堕落一去不返,却不知如何是好。

  叶重拒绝送我,他高傲地表示像我这样独自出门一定不消半月就哭哭啼啼回来找他给我出头了,我于是趁他不注意偷偷踹了一脚。

  他为此追着“送”我好久,直到我跳上船才抱着手臂柱子一样直挺挺站住不动。

  ……我在船上对他扮了个鬼脸。

  扬州城外我上车去往金水,当初五师伯那事闹腾得厉害时我来过这里一回,却没能好好游览,这回……我还是没能好好游览。

  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得很,当初我跟叶重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后来被唐一毛以“他偷了我们家东西”为由带走的少年,而如今我不过是来看看风景,居然又遇见了那少年。

  他见我倒不像我见他那么惊喜,我瞧他好似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他连蹦带跳向后退了好几步,哆哆嗦嗦地指着我:“藏……藏剑!”

  我们山庄把他怎么了?当初是唐一毛把他强行带走的,虽然叶重对他不太客气……是很不客气,他把这小子丢到水里来着,还拖着他走了好远。

  但那又不是我干的。

  他保持着惊悚的神情和姿势好长一段时间,意识到我没有反应之后看起来放松了一点,他把手里破破烂烂的武器放下,不带颤音地问我:“那家伙没在?”

  果然还记着叶重,不仅记着,还怕得很呢。

  “你怎么没穿唐门的衣裳?”我问他。

  唐一毛提过,唐家的老夫人曾说要他拜入唐门。

  说起来,要是有外人偷了山庄的东西,老庄主肯定不会提出让他拜入山庄。

  “本大侠才不是唐门弟子!”他把那支秃毛的笔丢在地上,又捡起破破烂烂的棍子,“本大侠什么门派都不入!”他警惕地看着我,“你不是想让我进藏剑吧?”

  才不会呢!

  他从满地破烂里抽出一把重剑,似模似样挥了两下:“哈!”

  要我说他还是挺有天分的,不管这把剑是哪儿来的,包括几大门派弟子在内的江湖中人里面,能挥动这把剑的人可真不多。

  “你不是被带到唐门去了吗?”我觉得这小子的人生真是精彩的很。

  “是啊,有人给我一件东西,让我去唐门拜师……”他丢掉重剑,扁了扁嘴,“可唐门的衣服太丑,我不喜欢。”

  这话可别让唐门的人听见……也别让做了开胸装的老庄主听见。

  “凡是黑漆漆的衣服我都不喜欢,秃瓢跟高帽也都算了,被赶出中原肯定不行,跟你们似的乌龟一样背着的东西比自己还沉——你们也不怕长不高啊!我也不想跟醉鬼一起要饭不想养不起马不想跟一群恶心巴拉的虫子一起睡觉……总之这些门派啊我一个都不想去。”他踢了踢地上的破烂兵器,叹口气,“可我又想学武功,当大侠,江湖上能学的都已经学到了,要当大侠却还远远不够,我得拜个师父,学更高明的武功,我……”

  如果他的经历真的像我听到的那么精彩,他现在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就说明他的武功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尤其是他不知道从哪学到了莫凭栏的嘴炮本事,这么几句话就把诸大门派全都给损了一遍,可想而知他遇到过的危险并不仅仅源自于江湖风雨——他说我们长不高的时候我就差点照他脸来一剑。

  他突然不说话了,闷闷不乐。

  我近来时常跟人家没话找话:“你为什么这么想当大侠?”

  他没回答,盯着满地破烂出神,我等了半天,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我的时候他突然小声说:“有人……有个小姑娘,她说我是她的大侠。”

  这事听起来不像坏事,不过他的语气怪怪的,应该还有下文。

  “我救了她的性命,我以为自己就是个大侠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却没能救另外一个人……另外的好多人。”他沉闷地说,“我一定是做得还不够好。”

  我所知道的坏人们一门心思做坏事而不以为然,天底下那么多人一辈子里没救过任何一条性命,这个想当大侠的年轻人,却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大概这就是好人跟坏人的区别吧。

  我有点喜欢这年轻人了。

  我也想要当个大侠的,仗剑江湖,行侠仗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话是这么说,不过真这么做可就太变态了。

  叶重说他讨饭的时候看到江湖中人都叫大侠,可见这称呼也同任何其他的尊称一样,都很可以掺些水分,你明知对方是个土匪,为了显得尊重,开口一样叫大侠,我一点都不想当这样的“大侠”,这个无门无派的年轻人显然也不,否则他要是占山为王,只要不过分,我瞧官府也没法把他怎么样。

  他闷闷地看我一眼:“你知道我是你长辈吗?”

  “不知道。”我说,这话听着怪新鲜的——难道他还是我们老庄主沧海遗珠不成?

  “我是你们五庄主结拜兄弟。”他不无得意地道,“你得对我尊重点——你要是叫我一声师叔,我说不定给你讲个故事。”

  他说结拜这事我十足相信,五师伯在个山谷里长大,连找老婆的手段都那样让人不能理解,交朋友的手段就更别提了——不过也不知道老天是不是特别疼爱像五师伯那样的人,找老婆找得稀里糊涂,居然就娶回来了唐门的女儿,交朋友同样莫名其妙,却居然同浩气盟主都有了交情……他师父还是恶人谷谷主呢。

  我五师伯一定是被上天宠爱的那种人。

  但跟他结拜的人显然不是。

  “想都别想。”我跟他说,“我有好几个货真价实的姑姑辈儿都跟我拜了一个师父,她们还都要管我叫师姐呢。”

  家族大了就这点麻烦,每年新入门的小孩子里面总有那么一两个是长辈。

  货真价实的小姑姑小师叔也就罢了,但他又没入我藏剑门下,我凭什么叫他师叔——他真入藏剑也只有叫我师姐的份儿。

  “我不会叫你师叔的,你要是不肯讲这个故事,我也不是非听不可。”我说。

  这绝对是瞎话,传奇话本怎么赶得上真正的江湖风雨。

  那小子皱皱眉头:“我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打算给你讲故事来着。”

  我想想,从包裹里摸出两个包子来:“你讲故事给我听,我请你吃包子好不好?”

  他露出“你还说不是非听不可”的表情。

  “肉馅的。”我说,“刚从镇子上买来的,全金水最好的肉包子。”

  这年轻人于是丢盔卸甲:“我给你讲了故事,你不许哭。”我把包子递给他,他一把抢过去就往嘴里塞,“你可知道如今恶人谷的少谷主和浩气盟的少盟主?”他问我。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南下攻打烛龙殿救大师伯的时候,苍山洱海之间,我也远远瞧见过那两人,虽然年纪尚小,但武功都十分不凡,比我这样的半吊子强不知多少倍,实在可谓天才,而且若传闻不错,那位少盟主穆玄英……

  “那你可知道稻香村?”他又问。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听名字……就是个普通的村子而已。

  他咬了一口肉包子:“那你也肯定不知道他们两个其实是朋友。”

  “……不,我知道。”我说,“那个把你丢进水里的人告诉过我。”

  他被包子噎得直翻白眼。

  ……吃这么快做什么,就跟谁要跟他抢似的。

  要说恶人浩气之间那些纠结无比的故事,我其实也是知道些的——想当年浩气盟成立,我还同叶重一起亲眼见证过,至于恶人谷……

  叶重觉得浩气恶人之间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一场做戏,七星战十恶听来威风,可也就是听起来威风而已。

  “比如诸大门派一门心思想彻底干掉恶人谷,他们成立了浩气盟,委派一人为盟主,你觉得那盟主应该像如今这般派上几队人马来回打斗?”叶重问我。

  “他只要清野坚壁[1],出入昆仑之路途重兵把守,凡商人平民均不得通过,恶人谷内据闻赤地不毛,他们能吃喝什么?即便长乐坊不肯迁,他们也一样难以种植——小遥峰?小遥峰又如何,便是种满了粮食,能够几个人吃?何况昆仑派还在呢。山间捕猎虽有所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商人不得通过,医药无从得来,内里便是有神医,也治不了所有人,至于武器,昆仑虽有精金,锻铸所需却不仅仅是原料,倘若其中确有如我藏剑般的铸造高手……”他顿了顿。

  恶人谷里不是有“如我藏剑般”的人物,而是确有我藏剑的人,还不少呢。

  “持重之法是坐视不理,若我心狠手辣几分,只要派遣精锐之士潜入谷中,专职刺杀有医术或铸术等专长之人,十恶又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拦得住一次两次,可能拦得住十次百次?我付得起代价,他们却蒙不起损失。而等他们意欲突围……那才是应当七星战十恶的时候呢。”

  其实不需要心狠手辣,昆仑清野坚壁,恶人谷战力受损是一则,二则恶人谷中多自私妄为之辈,就连十恶也未必一条心,十恶对七星不敢不胜,只因十恶一败,谷中必生恐慌或有哗变之虞,纵然谷主王遗风有千般本事少谷主莫雨有再大的能耐,平叛一次,第二次叛乱还是会再起,他们可以杀尽叛变之人,但如此一来,恶人谷元气大伤,也算是浩气盟目的达成……所以,若浩气盟率一支大军围谷,恐怕十恶也未必热心去战七星。

  “这不过随便说说,真要做起来没有这么简单,比如十恶带着恶人谷突围,万一就给他们赢了呢。”叶重道,“可总之,如若浩气盟成立的目的是彻底剿灭恶人谷,两方之争,怎么会像如今这样不疼不痒?说来浩气盟成立时,说的不就是‘对抗’恶人谷而已么。”

  说的真是一点不错。

  恶人谷虽然势大,但大唐真要下定决心去灭它,如何对付不了这区区弹丸之地?哪怕四方不平又如何?大唐立国以来多少次征战,难道每次都是天下太平才打的么?

  早在当初李大将军力荐谢盟主时,浩气盟就就已注定不可能力压恶人谷。

  明教威逼朝廷,终使朝廷雷霆一怒,一教多年心血尽付流水,此后,恶人谷在江湖上已成痼疾,朝廷才插手此事促成浩气盟成立,并且从天策府中举荐谢盟主。

  朝廷对付江湖中人,一如对突厥般扶弱除强,若说此举没有制衡之意……反正我是不信的。

  各大门派对此定然也是心知肚明,如我所见,各门派弟子投入恶人谷后,只要把那身红衣一脱,把谷中的称呼藏起不用,照旧与同门称兄道弟,真正在两方交战中死伤生仇势不两立的,除了恶人谷中早就叛出师门的元老,其余要么是私仇,要么是江湖散人不明所以,要么就是自家心明眼亮,觉得江湖之大想得一席之地太不容易,这般争斗最易出头,再不然是朝廷所遣忠心不二,无论朝廷叫他们做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一样的……当真只是怀抱除恶之心的,恐怕也只得寥寥数人。

  人心一事波云诡谲,朝廷和江湖却还要复杂,且说浩气盟,此事之中一门一派各有所求,门派所为,说来俱是各怀私心,朝廷也是如此。不过想来我若是朝廷中人也不愿看着武林中人势大,自然要在江湖上搅风搅雨,可偏偏我如今是江湖中人,是藏剑子弟,为藏剑着想也是自然该当,身为一门弟子,我等行走江湖,任意妄为也好行侠仗义也罢,到底还是师门给了底气,因此无论何事,自然将师门放在第一。

  一国之主,尊严威仪不容有损,盖因国民之尊严系于一国,国之尊严系于一身,一门之主何尝不是如此,为一国之民,与诋毁我一国之名者不共戴天,为一门子弟,与辱我家门者同样是生死仇敌——不然叶重也不会带着几位师兄在酒馆打那场意义非凡的群架。

  名声一事尚且如此,牵涉利害,自然更是不容退让。

  若我当初入的是明教,一无所有时明教养我,一无所知时明教教我,那么大光明寺时,我是先为大唐子民呢,还是先为明教子弟?

  那年轻人噎了老半天,自己摸了水喝下去,涨红了脸大声问我:“你是不是有心谋害我?”

  “我要是有心谋害,一剑戳你个对穿。”我说,“何必浪费一个包子。”

  他揉着喉咙:“那你为什么要吓唬我!”

  多少年了还怕叶重?这点胆子,还当什么大侠。

  他哼哼唧唧起来:“你跟那家伙一样不是好人。”

  “是他把我养大的,他若不是个好人,想来我也确实没好到哪去。”我跟他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你说?”

  “你到底为什么不想拜个师门?”

  “纯阳宫雨卓承的故事你可知道?”他反问我。

  这故事我还真知道。

  浩气盟成立那年我同叶重去过瞿塘峡,在白帝城还同人打了一架,狼狈逃窜时,遇见过两个古怪的家伙[2],他们跟我们打听浩气的谢盟主来着,雨卓承那事闹得最大的时候叶重跟我感慨过那次一面之缘——他什么时候又见过这位勇气可嘉的前朝血脉以至认了出来我可就不知道了——而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那次会面。

  叶重的感慨主要是出于两场私奔发生之后师门迥异的态度,五师伯拐走了五师婶,山庄怎么也要护着他,可雨卓承跟那位楚姑娘跑了,却落得个师门追杀。

  “听闻雨卓承回到白帝城,有宇文氏庇护,才终于摆脱追杀。”叶重叹道,“你瞧,血脉这回事,远比‘寄望’要可靠多了。”

  纯阳宫浩气盟对雨卓承寄望甚高,却恰是它的失落才叫雨卓承不得不逃,五师伯倒也身负寄望,只是一则这寄望不及雨卓承所得那样高,二则于诸位师伯而言血脉亲情更重一切,哪怕他在外恣意妄为无理取闹,山庄也是要护着他、为他善后的,何况那是他情真意切、归家后的唯一所求。

  “倒不是说只有血脉可信,我也听过血亲反目的事情……”叶重纠结了片刻,“只是……该怎么说呢……”

  “我想若我是雨卓承,我要怎么办呢?”那年轻人沮丧地道,“我逃出家门,又不肯跟着喜欢的姑娘到恶人谷去,我拜了师,学了艺,降妖伏魔惩奸除恶,然后我遇见了从前喜欢的姑娘,发现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虽入恶人谷,品行却比我有些别有用心的同僚还强得多,可因为她的出身,那些人品远逊于她的人就能喊着号子、假装自己是个正义之士,非得要了她的命不可——他们知道什么呢?是知道她小时候的经历,还是知道她饿得要饭却还记得要报答恩人一碗肉汤的好心地?他们……他们知道什么?!”这年轻人的声音突然高亢尖锐起来,他一拳砸在地上,砰地一声响,“对我寄予厚望的人就为我觉得她是个好人对我失望透顶——口口声声说是把我当做继承人,为什么却连我的这点判断都不肯相信?因为我喜欢那姑娘,就做什么都是色令志昏?”

  我有点明白他了。

  “我信任了他们,他们却给不了我信任。”他咬了咬牙,“纯阳如此是对是错、浩气盟是否良莠不齐都不说,也不提恶人谷黑鸦由来为何,我只自问一句,便不想拜任何一个门派,入任何一个阵营:我若是他,遇见此事,是先为纯阳弟子,还是先为雨卓承?”

  拜师结义等同交托性命,他说自己若为雨卓承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若我换做了他,一张白纸般在一个乡村醒来,自那之后看遍了是非纷乱江湖风雨,看过了善恶难分正邪不辨,我又敢不敢对任何一个师门、一个帮派,付与那样大的信任?又有哪个门派、阵营或者别的什么,能承诺对所有付出信任的人终生不负?

  这江湖辨不得对错,论不了善恶,为一门子弟的,一如为一国之民,心中所愿,不就是发生任何事情——哪怕你是错的——也都有人护着你么?

  若我的故事说给人听,或许有人觉得坎坷不幸,可我自己明白,我的运气已经比很多人好太多了。

  叶重说“一入藏剑此生不悔”,这话听来或许空洞虚伪带着一股假模假式的味道,可若是以此而论,藏剑山庄,或许真的是对弟子最好的门派了。

  我喜欢听故事,各种各样的故事,而这个无门无派的年轻人肚子里有好多故事,他还是我所见过孤身行走江湖最久的同龄人。

  同时,他用尽了盘缠,我却还有银子——和包子。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行走江湖?”我问他。

  “我干嘛要跟一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小姐一起行走江湖。”他双臂环胸,斜眼看着我,痞气得很,“尤其是养大她的那个人还欺负过我。”

  我跟他说:“我可以让你每顿都吃饱,只要你给我讲讲你的那些经历。”

  不知民间疾苦这话倒是真没说错,二十余年里我藏剑和叶重保护着我,我想知道,在没有师门没有藏剑没有叶重挡在我面前时,我看到的江湖,可能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又给那年轻人一个包子:“你要是答应,这个包子就是你的了。”

  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混合了羞恼和愤怒的表情,他跳着脚大喊大叫:“小爷我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你居然想用一个包子就收买了我?你知不知道小疯子莫雨见我的时候一点都不疯!浩气盟的少盟主还管我叫哥哥呢!”

  其实我见那位少谷主的时候,他也不是很疯的样子,而那位少盟主……从我少时与望北村的那段渊源算起,他说不定还得叫我阿姨。

  虽然喊着包子不能收买他,但我一个包子一个包子地加价,最后他还是暴跳如雷地同意了被我收买。

  也有可能是被我烦得受不了了。

  这个无门无派的年轻人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好像我知道了就会把他的名字写进藏剑的弟子名册似的——他坚持让我叫他“大侠”,我告诉他这是做梦。

  “我就是个大侠。”他昂然道,“我见识过的事情比你们这些名门子弟还多,各大门派的秘密我比他们自己还了解,我行走江湖十数载见多识广,我武功高强……”

  我没忍住用重剑敲了他的肚子。

  可能是我敲的地方不太对,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僵硬片刻之后奔向路边吐了。

  我愣了愣,继而忍住了愧疚和恶心,尽可能强硬地问他:“还敢说大话、威胁人吗?”

  我觉得我说话的时候可能不受控制地有点结巴。

  他见鬼般瞥了我一眼,脸上写着“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没有”之类的。

  这个……这个可不能怪我——我见过武林中人打架敲断了胳膊别断了腿的,也有头破血流皮开肉绽的,当然也听说过两个高手都毫发无伤各自撂两句风格迥异的狠话高冷而去的。

  可我就从没听说过一剑敲下去,竟然还有被打吐了的。

  他阴郁地抬头瞪了我一眼,低头又吐了,末了他站起来虚弱道:“你的包子是坏的。”

  “这话要是说给卖包子的那个女孩子听,你瞧她大嘴巴子抽不抽你。”我把手帕递给他,“你……嗯,擦擦吧。”

  与其说是包子的问题,我倒觉得他或许是太久没吃东西,因此几个包子下去撑吐了才是真的。

  出乎意料他抹了抹嘴,竟然没指责我。

  “那这位大侠,”纯属安慰病人,我叫了他那个自封的名号,“你原本打算挑件兵器去哪?”

  他爬起来,嘶声道:“你用包子雇了我,你又打算去哪?”

  当着一个刚刚被你打吐了——姑且当是如此——的年轻人兴高采烈绝对不是一件良善之事,我沉痛地说:“我要给杏花村的小孩子们挖宝贝。”

  他一愣:“你出来行走江湖,居然就这点追求?”

  “我也想知道这江湖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找上了你啊。”我说,“杏花村这事最着急而已。”

  突然我发现这年轻人看我的眼神十分眼熟——就像叶重看黄泉的时候一样。

  以我有限的眼光来看,这位大侠的武功着实是不错了,起码他的武功不受内功和招式所限,哪怕背上锄头铁铲,也不至于被野猪拱死,我想若是跟他一同游历,至少比跟着黄泉强得多。

  这念头我诚实地告诉了黄泉,他捂着脸哽咽了半天,一边哽咽一边从指缝里瞧我,他看上的妹子脸上的“我不认识他”几个大字几乎要飞上了天,用唐一毛的话说就是叫……“浪得飞起”?

  本来我说跟着黄泉去找莫离裳是为了行走江湖时多少有个目的,不至于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但那位大侠使得黄泉的存在失去了必要性,我通知他这件事的信件又不知为何被隐元会寄丢了,于是等我到了洛阳,黄泉已经因为等我而拒绝出工欠下了高额的债务,莫离裳莫老板拿着个算盘[3]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条待价而沽的大猪腿——字面意思的大猪腿。

  甫一见面黄泉就泣不成声指责我见色忘义,定然是为了一只汪汪乱叫的玩意儿抛弃了他嘤嘤,我脑子一时梗住,不知该先想明白汪汪乱叫是何意还是先感慨我们藏剑怎么出了这样的弟子,还没等我梗完,那大侠就怒了:“你才汪汪乱叫!你才汪汪乱叫!”

  我们三人——包括大侠自己——几乎是同时一愣。

  想必大侠自己话音一落就意识到黄泉这“汪汪乱叫”并非是在骂他,愣完了把头一扭,硬生生转道:“人家好歹还保家卫国,你呢?”

  黄泉理都没理他,仍然对我嘤嘤嘤嘤。

  我只好把我的想法诚实地对他说了,说罢大侠嘿嘿冷笑,黄泉掩面而泣。

  最后还是黄泉那损友阿景先受不了了,他踢了一脚黄泉,接着问我可曾挖到了什么宝贝。

  或许是跟着经验丰富的人会比较好运,在遇见大侠之前我确实没挖出什么来,可自从见到了他,什么柳条布条,每次下铲必有所得。

  我都疑心是不是有杏花村的人潜伏在大侠身边,看他往哪里去就到哪里埋箱子。

  显然挖宝这事是黄泉的伤心事,他停止作态,哼了声不理我们了。

  阿景指点我们杏花村的小孩子们在什么地方,要用什么东西去换什么东西,这点上女孩子们又比他有经验得多,她们拿出自己挖到的宝物,要同我一起去。

  三个男人此刻倒是尽释前嫌表情一般无二,就差在脸上写“你们这些女人”。

  就好像大部分女孩子不会懂得男人对力量的热衷,多数男人也绝对不会理解对女人而言美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尽管我无意对几位应当称作朋友的男人们表示鄙夷,但想来站在一群正对他们表示鄙夷的女人当中就等于表明了立场。

  而既然立场已经表明了,我看还是顺其自然为妙。

  莫离裳身为老板,对杏花村的把戏最为熟悉:“我虽不知道他们是从那儿来的,不过让你们挖到宝贝之后才能去买他的花儿,无疑并不是他们需要柳条布条,只是奇货可居而已,他们摆弄的把戏越多、这东西余越难得,人们就越稀罕——要我说,那花儿也就值几锭金子而已。”

  这话一点不错,要我说,倘若没有前面满世界挖宝的过程,那花儿恐怕连那些金子都不值,放在店里面卖,有没有人多看一眼都不一定。

  正是因为它难得,因为我们为它付出了好多力气,这样东西才变得珍贵起来。

  ……说起来,人也真是奇怪,不管是对人对物,越是那些让你费心费力劳苦辛勤的东西,才越是得人珍惜,那些轻易能得的,无论有多好,都反而一文不值似的。

  从那几个小孩子手里换东西没花我们多大功夫,一枝永不凋谢的桃花,一个小小的白灯笼,还有一只燕子风筝。

  关于风筝我很是犹豫了一下,因为它看起来同普通的风筝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色彩也不及旁的风筝鲜艳,只能说是秀气而已,清明时节天色不常碧蓝如洗,天上有云彩的时候,似乎还是鲜艳的风筝更好看?

  “谁要放飞它!”我把这个疑问一说,立即招来了莫老板的鄙视,她捧着那风筝,如同捧着什么极珍贵的宝贝一样,“这风筝是要你带在身边,告诉人家你是个风雅浪漫之人——放飞了多可惜!”

  果然来换风筝的人都并不打算将它放飞,而是背在身后,仿佛一个盾牌样的。

  双刀的瑶瑶姑娘——现在我们知道她是个明教弟子——纠结于花环的颜色,最后她每种颜色买了一个,半个时辰换一次,换的时候阿景没有看到,笑我们竟然买了会掉色的伪劣货。

  他挨了一顿打。

  活该。

  杏花村的小孩子们换宝贝的活动并不在清明结束,而是持续到几乎端午,他们消失时恰好我生辰将近,莫凭栏给我寄了一封信并他自制的礼物——是个竹根雕的挂饰,里面有一枝荷花,栩栩如生,我不知该把它们挂在哪里,愁闷中想起曾经他送我的那鹅油霜膏,不免觉得这次的礼物至少不复阴风测测,简直是仁慈得紧,那愁闷便消失了。

  阿九通过隐元会寄我一封书信,叶重也是如此,然而他那封信好像我同其他师姐妹没什么不一样似的,写得又客气又平淡,我初时心生疑窦,以为有人借他名号对我恶作剧,然而细看良久,那字迹实实在在就是他的。

  我问莫离裳:“一个当了二十多年好兄长的人突然给妹子写了封措辞客气的信,你说这是个什么缘故?”

  莫离裳瞥我一眼:“二十多年才开始客气?这已经有点晚了吧?”

  我莫名其妙,茫然不解其意。

  “哎呀。”莫离裳敲了我的脑袋,“七岁就不同席了[4],一般人家十几岁都嫁人了,家里兄长自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说,什么都管,二十多年才知道要避嫌,你家兄长……”她突然脸色古怪地“咦”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摆摆手不再分析,匆匆结束了话题,“反正这很正常很正常。”

  是这样吗?

  可能是我见过的长到二十余岁都没怎么分开过的兄妹太少所以经验不足不太习惯的缘故,我总觉得怪怪的……不,不对,根本不是太少,而是只有我和叶重是这么个状况。

  总之,就是因为叶重突然意识到,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不应该像小时候那样亲密了吗?

  也是,我都被心上人不明就里地拒绝了好几回,单就这件事的经验而言,的确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小时候总盼着早些长成个大人就好了,然而真正长大了,却发现承认自己不再是个孩子竟然这么困难。

  有好多事情不能再任性,有好多行为不会再被纵容,有好多人……有好多人,他们终究要离开你。

  叶重南下的时候一定也跟我想了同样的事情,所以回来之后对我就变了,而我这次离开山庄,一半是为了瞧瞧这天下、这江湖,另一半,却是跟他存着同样的想法——我已经长大了,那些注定离开的,我们是该学着放手了。

  叶重已经做到了,我呢?我不应该像小时候那样纠缠着他,把他的一切当做理所当然,他已经有了一个比我所知更重的责任,比我所见更大的世界。

  哪怕不能彻底离开他的羽翼,至少也不能什么都依靠他了啊。

  出人意料的唐一毛竟然也知道我的生辰,他送了我一头机关小猪——这东西对我而言简直比莫凭栏的挂饰还难办,那挂饰了不得我挂在腰上,可这头小猪……我又不是唐门弟子,也不常用暗器,抱着这么个东西,除了增加负重之外真是毫无用处。

  他附言就写了五个字,“贺甥女芳辰”,底下画个丑爆了的笑脸。

  说起来……从五师伯跟五师婶的关系来看,他辈分还真比我高。

  这份礼物我最终托隐元会给我寄回了山庄,本来想要交给叶重,然而思前想后,还是写了“姝华吾姊启”,那小猪被装在盒子里之前扭动得格外来劲,我闭着眼盖上盖子,努力不去想它心里可曾委屈。

  处理完了唐一毛的礼物,我忐忑且心虚地在那信使身旁一坐,看着他们把装着小猪的盒子跟其他的包裹箱子盒子一起搬上马车,不多时马蹄哒哒响着,带着那些货物离开了我的视线。

  ……它应该不会委屈吧?

  算了,它本来就是无心之物,哪里来的委屈。

  这么一想我松了口气,起身想走,然而刚一转身,便瞧见了两张尤为面熟的脸。

  其中一个赫然便是曾在扬州卖烤肉的明教弟子,而正面色严肃同他交涉的那人……

  据说生辰时许下的愿望得神灵眷顾,总是要比平时的愿望好实现些,可今年我还未来得及许这心愿,莫非神灵知道我并非初九那日生辰,因此把许愿这事也提前了么?

  又是这么些年未见,他身上衣甲鲜明,蓄起了两抹髭须,早不是初见时还略显跳脱的青年模样。

  而我呢?我心里的他还如初见时一般又狼狈又有趣,且狡猾且坦荡,我自己却不过刚刚承认少年不复,正试着用一个大人的眼光去看一切人,一切事——包括我少年时的初恋。

  神灵叫我这时毫无准备地见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https://www.uuubqg.cc/88_88930/4975601.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