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末婢

　　内侍苑的小官吏们个个贤惠，送进归素阁的衣饰均是素雅大方，甚得我意。我平常去寒宸殿都不怎么费心，随便择一套就上路了。今朝格外拖沓，眼见着我已在铜镜前试了五六套，还是一副优哉游哉为时尚早的模样，琪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等到我再一次向她伸手要衣服时，这丫头终于忍不住了，边给我解着衣带，边弱弱建议道：“夫人呐，奴婢觉得这身藕荷色就挺好的。如今正值暮夏，那雨花池里碧叶亭亭，色香两绝，恰是最盛时，这件衣裳挽袖处又恰绣有莲叶，奴婢没记错的话，还是池雾姑娘的手笔呢！如此袅娜俏丽，王见了夫人定当是喜不自禁的。”

　　池雾是两年前被总管大人亲自从南方小镇提拔上来的绣娘，一手绣工神乎其神，是整个绣院当之无愧的魁首。

　　普通夫人的衣箱里，最多也就一两件衣裙出自池雾之手，都是当宝贝藏着，不到重要场合不供出来的。琪儿一时心急，捡了个自以为很能打动人的理由，却忘了咱们归素阁的这位夫人，虽出身平民，却压根没一点穷酸样，从来不肯亏待自己。看着池雾的绣功顺眼，便时常拿来穿，可爱的小官吏们见我喜欢，也更卖力地往归素阁里送，是以咱这衣箱里，上上下下好几十件池雾的大作，早不稀奇了。

　　琪儿拿我穿惯了的衣裳诱惑我，怎么可能奏效呢？

　　这个经历告诉我们，好东西不是省出来的，是花出来的呀！

　　嫌弃地换掉那身藕荷色的长裙，又择了件浅茶色的长袍，琪儿三下两下给我系好衣带，加重了几分音调，“夫人呐，这衣裳好呐，披在肩上薄烟一般，可把您衬得秀雅绝俗，迷煞旁人，绝对的上乘之选啊！”

　　我再换了件用长春花汁染出来深衣，琪儿真诚凝望：“深藏不露，雍容典雅！”

　　接下来是件粉凤仙染的褙子，琪儿双目含泪：“广袖飘飘，仙姿动人！”

　　红莲灰底苏木纹，琪儿双手合十：“肤若凝脂！”

　　银白曲裾榴花缘，琪儿濒临暴走：“面若夹桃！”

　　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平日里这时候，我已经端着托盘进军寒宸殿了。

　　此时此刻，我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小婢女苦不堪言的面色，照例好心情地兜了个圈，手一摊向琪儿拿新的。

　　她递来件雨过天青色的，领口云卷云舒，腰际花鬘摇曳。琪儿深深吐了口气，自我放弃道：“这天青色可是过王最上心的颜色，夫人穿了秀丽宜人，清爽英气，简直美得登峰造极无可挑剔。”

　　我怀疑地打量一番身上衣裙，瞄了眼琪儿强忍死扛假淡定的模样，总算是高抬贵手，示意她就是这件了。

　　琪儿双眼爆射出绝地重生的希望，差点给我行大礼。只见她以恐怖的速度收起摊了满床的衣裙，塞进衣箱。我折腾了这么久，床上衣物堆成山，有几件被诺儿捏在手里当玩具，琪儿二话不说就给抢了过来，诺儿被她的满身煞气吓到，忙不迭丢掉手上衣带子，惊恐地滚到床角去了。

　　最后一口箱子关上时，琪儿露出了小时候街口杀猪店老板一刀砍下猪头时一模一样的笑容，对着我呲开满口小白牙：“夫人呐，奴婢知道您还要拾掇拾掇，奴婢瞅着快来不及了，先去膳房开工，您拾掇完了再来如何？”

　　我抽着眉脚，迟疑道：“不用这么着急吧？”

　　琪儿义愤填膺：“急！怎么不急！大晚上吃东西会增肥的！夫人您没发现过王身材很好吗？那是要保养的！您送晚了过王肯定就不吃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可以浪费了呢！”

　　她说得还真对，寒浇的身材的确很好呐。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她出门了。自己拿起木梳，细细梳理发尾。

　　琪儿脚步飕飕往膳房赶去，乍看真是个尽心尽力的好奴婢。我垂下握着发梳的手，眼色一沉，回身摸摸诺儿的脸，纵起轻功无声无息朝膳房追去。

　　我忠心的小奴婢，四年来唯一的心腹，你会带给我什么惊喜？

　　归素阁，膳房外。我倒吊在房梁上，房门半开，月光高照，里头的光景清清楚楚呈现出来。

　　芳儿跪在地上，发丝微乱，一侧脸颊上有块触目惊心的疤。她身后立着名黑脸侍卫，扣着手看好戏状，在他们前方，瘦小如小孩子一样的侍婢正微微附身，正对芳儿。

　　那瘦小侍婢名叫小尹，与琪儿一起入得归素阁，只不过她从小是被当做杂活婢子养得，位分比琪儿低得多，我一直未曾留意。

　　那个黑脸侍卫……貌似是归素阁的守阁侍卫？守卫后宫的侍卫制度森严，除非主人召令，否则守阁侍卫也只能驻守阁外，并无入阁之权，他是如何入得阁内的？

　　琪儿正远远地赶来，她还未到，屋内的小尹先发了难。

　　“哼，看你以前那耀武扬威的样，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呢！”黑瘦的手挑起芳儿的下颚，破裂粗硬的指甲在芳儿另一侧还完好的细嫩脸颊上留下歪歪扭扭一长条血口，血珠徐徐渗出来，在阴影里染了几分黑气。

　　我知道，她是一条毛毛虫，在看一只断翼的蝶。被欺压惯了的弱者欺压更弱小的生灵时，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她的凶厉狠辣。

　　小尹满意地抚弄自己的指甲，顺便欣赏芳儿干净白衣上被自己印上去的黑手印，吊着嘴角道：“是很了不起呐，居然敢顶撞主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好了吧。哼，现在的你啊，跟条狗没什么两样。”

　　跟狗没什么两样。

　　琪儿正在这时跑进屋内，慌忙上去拉开小尹，急道：“小尹你没发现膳房干净得不像话吗？夫人没去寒宸殿，等下就来了，想活命就赶紧走！”

　　小尹明显没爽够，瞟了瞟芳儿，拉过琪儿的袖口：“琪姐，慌什么？是她的错，这个贱人刚才居然踩我，我让她道歉她也不理我，对于她这种没礼貌的人，哦不，没礼貌的狗，我当然要替夫人好好教训教训啦。”说罢挑衅地瞥了眼芳儿。

　　芳儿淡漠地抿着唇，脸上的血口子，血珠积得越来越大，啪，有一颗落了地。她的脸色似被这些血液吸走，愈来愈苍白。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笑得明晃晃地候在归素阁里，手里捧着洗好的瓜果。

　　她是那么得意洋洋的一个丫头，会伶牙俐齿的和一院子的夫人争执，会俯在我身后邪邪地笑，跟我讲，别的夫人嫉妒我们艾夫人呢。

　　生诺儿那天，谁都不在，只有她和稳婆。稳婆一脸皱纹，每条都是深深的刻痕，装了满满的固执冷情。她忙得满头大汗，烧了多到可笑的热水，诺儿哭出声的时候，她的眼角不由自主的滑出眼泪。

　　她应当是个从小聪慧的丫头吧，不然寒浇也不会派她到我的身边。这样优秀的，理应被人器重的姑娘，被一个比她差千百倍的人说，你跟条狗没什么两样。

　　“哎呀！”琪儿恨铁不成钢得跺脚，对着那个黑脸侍卫吼道：“长民！谁让你进来的，你一个守阁侍卫跑到阁内那是死罪你知不知道？夫人马上就来了，赶紧给我出去！”回头用力给了小尹一个眼色，“你这两天闹疯了不成？你替夫人教训她？你和她同一阶位，拿什么教训她？就凭你的身份，夫人若是不喜，直接杀了，理由都不用找！”

　　琪儿太过焦急，话语直挺挺刺痛小尹，小尹面色铁青，却不敢对琪儿不敬，只好怨毒地瞪着芳儿。琪儿无暇安抚小尹，也把头朝向芳儿：“芳儿，你起来。”

　　芳儿神意自若，以手称地，却难以利索地起身。

　　我从房梁上翻下，脚尖点地，琪儿第一个回头，一双眼张皇凶厉，我几步行至门前，刷拉推开屋门。

　　月光逆向，瘦小侍婢的身影露出鬼魅一般的可怖颜色。她吓了一跳，断节地说了声“夫，夫人”，慌忙跪礼。

　　芳儿到是神色自若，淡淡地低头，颈项柔软，血珠曼妙滴落。

　　“她是谁？”我问琪儿，很想听听她会如何介绍这位敢替夫人行道的低等末婢。

　　“禀夫人，与我一同进来的粗使丫头，名唤小尹。”

　　既强调了是个“粗使丫头”，不比高高在上的自己；又指出是“一同进来的”，言语之中多多少少有些维护。

　　真不错，我的丫头，嘴皮子就是利索。

　　我慈和又亲切地笑笑：“怎么这般瘦小？平时应当多吃点啊。”

　　琪儿朝着小尹勾了勾嘴角，小尹忙娇怯地低头：“谢夫人关心。”

　　只有芳儿，眼里的墨色难以察觉地翻涌了一下。

　　我笑容依旧，对琪儿道：“我看那几只试毒的狗都被养的肥了点，让它们歇段时间吧。以后这些吃东西的活就让小尹去做，等小尹吃够了再说。”

　　你跟条狗没什么两样。

　　小尹愣了几息，突然惊骇地看我，砰砰磕起头来，额上先是灰黑的赃物，没几下便染成红黑混沌的一大片：“小尹，小尹求夫人，求求夫人，夫人不要！小尹做错了什么？求夫人放过小尹……”

　　琪儿也有些愕然，怔了怔忙转身欲跪：“夫人！小尹她……”

　　我用侧腿轻轻巧巧拦住她的跪势：“你也想吃？”

　　她趔趄地往后几步，不敢再说什么，双手绞在腹前听屋子里渗人的磕头声。

　　我不加理会，啧了下嘴，问芳儿：“脸怎么回事？”

　　芳儿的嘴角极快地勾了勾：“一不小心，被狗爪划了。”

　　呦呵，还是那个芳儿。

　　我严肃道：“以后要小心一点，狗不但会用爪子挠人，还会咬人，你可不要被咬了。”

　　她亦慎重点头。一旁的小尹在听到“被狗爪划了”后就再也直不起腰来，伏在地上，磕死了一般。我撇撇嘴，让琪儿拖了她出去。又看向早就跪于地面，双臂扶住膝盖，不住颤抖的长民。芳儿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欺到头上的，小尹瘦弱力小，芳儿会跪在地上，与这个侍卫绝对脱不了关系。

　　“守阁侍卫未得召令擅闯内阁有什么后果不用我告诉你了吧？现在我要你告诉我，是谁放你进来的，说实话，我免你死罪。”

　　“是，是小尹。”他立刻回答。

　　长时间的静默，我摇头叹道：“你撒谎了，小尹是末等侍婢，根本没有这个权利。长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是谁放你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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