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裂痕

　　长民哆哆嗦嗦挣扎了半晌，身高体壮的小伙子，缩成一团跪倒在地，黝黑脸庞埋得深深的，低哑地说：“……是，是小……”

　　“好了。”我目中疑思电转，不耐烦道：“出去门口站着，想清楚了再和我说。”

　　长民慌忙应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外，差点没摔个大马趴。他老实吧啦候在门口，阴影投在木门上，微弓着腰，萎靡颓废，很不成气候。我看了心烦，顺手抄起木筷一支，掷向房门。啪，木筷落地，房门紧闭。

　　转手捡张椅子坐下，也没看芳儿，只是随口道：“起来，坐吧。”

　　她照做，乖乖挪到半明半暗处，一副受气包的样儿，全没了小尹在场时出淤泥而不染的傲骨风姿。只是眼神里，颓然后更多的是委屈和哀伤。

　　她喃喃：“夫人都不肯唤奴一声芳儿了。”

　　我盯着黑沉沉的房顶：“名字得叫爹娘起的。”

　　她自嘲地笑：“艾夫人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赐死奴婢呢？或是……不闻不问，让奴婢像无数个今天这样，狗一样的活着。”

　　“因为你不会害诺儿，我知道。”我把目光从房顶摘下来，看向在黑暗里明亮起来的她：“诺儿出生时，你那么高兴。你教他走路，照顾他饮食起居，你那么关心他、在乎他，怎么可能忍心害他。”

　　“我刚来过王宫时，天天被那些夫人丫头轮番挤兑又恐吓。我没有一星半点背景，在宫里谁也不如，心里怕得很。唯一的哥哥也不可能时常进宫陪我，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好。”

　　“我一直在想，只要我女艾还能在这宫里立足，就要保你平安，若有一天我无力自保了，也要求夫主放你一条生路。我自小在山里长大，认识的人不多，只有一个哥哥，我是把你当亲姊妹看的啊……你怎么能，怎么能是九雀呢？”

　　明明是在问她，可那询问淡漠平静，好似只是我在自言自语。

　　芳儿久久不语，她面容虽静，双手却握拳颤动。这一长番话里，九分是真话，触到了最敏感柔弱的心弦，我自己心里头也难受得紧。芳儿性子伶俐，虽然只是个丫头，可她胆大心细，从不扭捏，与我少时玩伴华儿颇有几分相像，在我看来是比好些贵夫人都要出色的女子，说把她当亲姊妹看，是句实诚话。日后姒寒开战，若姒家得胜，若她有幸活着，我是想保她性命的。没想到现在会成了这样，她一落千丈，连个末等婢子都敢欺负到她头上来。

　　她落入如斯境地，是寒浇替她铺好了死路，却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绝境。

　　我叹口气，从怀里掏出玉牌，打破僵局。

　　“给你，自己去内室拿药，小姑娘家家的，脸烂了可没人要了。”

　　就算她明确站在敌对面，可她毕竟是跟了我那么久的人，对她稍稍心软点，姒少康该是不会怪罪吧？

　　把玉牌一丢，我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背过身大步流星往门口而去，后面那人慌忙接过，我突然回头，本想发发慈悲再补句肉麻话，愕然发现她双手把玉牌捧得死死的，居然一扫颓势，姑娘本就长得俊，阳光起来那叫一个明媚生辉，灿如星辰。

　　真是的，高兴个什么劲嘛。

　　我都被她弄得别扭起来，只不过向来是个脸皮厚的，心一横还是把想说的话给憋了出来。

　　“恩，还有。虽然我不可能再待你如初，不过，归素阁里，再也无人能欺负你。”

　　语毕被自己肉麻得抖了抖，只得拉开门，迅速赶跑了芳儿。

　　她的身形远遁在黑幕里，耳边飘来低低的梦呓。

　　“奴婢……不是九雀。”

　　门口候着二人，安顿好了回来复命的琪儿，怕死怕得快要痉挛的长民。

　　被不识相的小尹长民耽搁掉小半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再给寒浇去送吃的，最后想到不能浪费了我花了一个时辰才换好的衣服，遂把琪儿扫进膳房去劳作，自己则是揪住长民的后领把他拖到角落。

　　长民比我高上数寸，又不敢反抗我，只得踉跄跟着。这样子实在算不上雅观，但只要一想到芳儿以手撑地数次都没能站起来的模样，我就恨不得先赏他十来个大嘴巴子，把他轮翻在地，再踹上个几十脚，谁还管走个路雅观不雅观？

　　我隐在角落阴影里，放开他的后领子，沉声道：“如果你想让我相信是小尹放你进来的，你得告诉我，她一个末等侍婢，是怎么做到的？我要知道前因后果，所有细节。”

　　长民第一次说是小尹时，我是真的不信。归素阁外有几十个守阁侍卫从早到晚轮班值岗，每个时辰段都有一名侍卫长统领全局，长民若要进入阁内，需得让阁内有点位分的侍女拿上我的玉牌，经侍卫长确认无误后方可入内。而归素阁内的侍女本就只有寥寥几人，能有资格携玉牌去要人的亦只有琪儿与另外两名近侍婢子，压根就没小尹啥事儿。

　　是以我在第一时间的怀疑对象就是琪儿，她位分最高，是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的人，若是她不携玉牌前去，侍卫长还有可能直接放人。

　　但长民一个普通又怕死的侍卫，在我言明的最后一次机会下，居然再次指认小尹，就不得不让我重新考虑它的真实性。若真是小尹干的，就一定没通过正常途径，小道消息咱得牢牢把握在自家手上，我不想让芳儿听到太多，才出声打断了长民。

　　长民慌忙点头，小声道：“回，回夫人。小尹与我自小便认识，后来一同进宫当差，没其他熟识的人，便一直互相照顾。她不喜欢芳儿……芳儿姐，说她奴婢一个，架子比夫人还大。后来芳儿被贬为末婢，小尹……很开心。她和芳儿姐做的是洒扫粗活，每次您去了寒宸殿，她们都要去膳房清理。小尹第二天就找到我，让我偷偷溜进内阁，帮她收拾芳儿姐。我不敢，就说没玉牌根本进不来，想推掉不去。结果她说她寻到了一个小缺口，就在前院的树林子里，那个角落树木葱郁，有一株长歪了枝干，刚巧还长在了围墙上方，护院围墙就修得矮了几分，而那一片围墙里外都种满了树，没什么侍卫把守，侍卫长也压根不会管那块地方。所以……她就硬逼着我偷偷翻墙进了来。夫人，长民统共就进来过两回，长民再也不敢了，求求夫人，别让长民去死，长民家里有老母亲要养，下头还有个没及笄的妹妹，都靠着长民在宫里赚了俸禄回去，长民还没娶媳妇……”

　　“好了。”我一点好脸色没给他：“那个缺口在哪儿，带我过去。”

　　长民三步两回头地把我领到他翻墙进来的地方，果然是前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前后均种满了树，很是隐蔽。围墙的上空，一棵歪脖子树妖娆地扭着腰，多看两眼颇有几分异域美感。我行至围墙跟前比划了下，那截较矮处到我下颚，上有枝干，只要身手还能看的人攀上树干，想要翻里翻外，并无问题。

　　一个能随时进出归素阁，不会被人发现的缺口。

　　寒浇，你送我这么大一个惊喜，小女子真是感激不尽呢。

　　心底开花，面上依旧是副威严冷酷贵夫人的模样，肃然道：

　　“两次翻墙进来，已经罪无可恕，看在你并非自生邪念，又检举有功的份上，免去死罪，回去自领军棍三十。记住，别让我再在阁内看到你，否则，就地处死！此地能掩人耳目，助人擅闯归素阁，绝非善地，长民，我命你严守秘密，不要让第三个人知晓此地的存在！”

　　他跪地谢恩宣誓作保后，我伫立许久，终于转身向膳房缓缓而去。肩上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凝滞，分外难过。第二次迈入膳房的脚步竟比第一次看见芳儿受辱还要沉重。

　　小尹虐待芳儿，绝对少不了琪儿的包庇纵容。我到底该怎么对待她。罚？容？罚她，芳儿比她位分低太多，我为一个末婢罚她这个大丫头，她不甘；容她，她包庇手下欺侮同道，如此心术不正，不让她改变，如何助我成大事？

　　琪儿见我来了，脸上惭色更浓，低头端起刚刚做好的银耳羹，盖沿上渗出丝缕雾气，模糊了她的面庞。

　　浓浓叹出一口气，我接过陶盅。

　　“琪儿，这一次我放过你，没有第二次，知道么。至于小尹，我要她试毒三年，三年期满，她若命不该绝，就让她出宫吧。”

　　琪儿瞳中现出感激和痛色，短短拜过，我正要转身离开，远远的正门被人推开，熟悉的霸道脚步踏入阁内，比之平日较有虚浮，显然是那人刻意放缓了步子。

　　我深吸口气，敛下眉目，影子与夜色融为一体。行过拐角，我恰到好处地抬起头，见到寒浇已经穿过前院，正要步入房内。

　　“夫主。”

　　月光倾泻，投在归素阁内两条天青色的身影上，他们相对而立，仿若百世夫妻，轮回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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