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骆沉望着引龙潭出神，骆祁晏却已经引着马往一艘船走去，那船没有那艘能度二十人的那般大，又不似那些只能渡几人的小舟那般小。
他翻身下马，笑意盈盈的问那个正晒着太阳吃青瓜的船夫：“船家，你渡马不渡？”
半分王爷的架子也无。
船夫是个精瘦的汉子，一身皮肤晒得黝黑发亮，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根粗布扎起，两三口把手中瓜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渡！只要老爷您给钱，象都能渡。老板好眼力，这引龙潭上这些个船只有咱家的能渡马。”
一边说着，一边腾出手来将踏板搭在船边简易的码头上。
骆沉的马也是景亲王府养的良驹，乖顺聪明，看背上的人没什么指令，就一直跟着骆祁晏的马走。
骆沉回过神来前，船夫已经上来牵他的马了。
黝黑的面孔抬起头来，露出一口白牙：“这位少爷，下下马吧，这样上去船受不住呐！”骆沉原以为他们不过是上山转上一圈，到了潭边就要下山去了，见眼下情景，忍不住皱着眉看了骆祁晏一眼。
骆祁晏看见了，却没理他，他牵着马站在岸边和船夫聊天。
“船家莫见怪，我这弟弟不常出门，不知道呢。”
骆沉听他称呼自己为弟弟，眉头皱的更深，但也无意为难船家，翻身下马站在了骆祁晏的身后，压低了声音说：“谁是你弟弟？”
他尚未完全变声，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少年清亮，可以压低后，莫名显出几分撒娇的意味。骆祁晏也不回头，绘声绘色的学自己：“她是我的侄女！”然后又模仿着骆沉的声音：“哼，我还是你表弟呢。”
他口技本领是跟余思晴学的，虽然做不到余思晴那样一模一样，但也有七八分相似。骆沉面上一红愠道：“我没说过！”
骆祁晏不理他，等船夫安置好了马，踏步上了船，朗声和船夫聊了几句，问了问他生意如何。
引龙谭上的船夫皆不是全职做船夫的，有些是山中猎户，有些是专门在山中打鱼的渔夫，还有些，则是平时在凤于湖渡游船的，甚至还有几个是山脚下城郊的农户，趁着正是踏青旺季，有些心思活络的，便想法子将船运了上来，赚些钱财。
会蒙山因为受□□喜爱，数年下来，至引龙谭的山路已经开拓足够骡马拉车上山，为他们提供了不少便利，有些不用农忙的一到春季，便会牵着骡马一家子都到山上来，或是渡船，或是卖些瓜果，干粮，或者用山中草木制成的小玩意卖给踏青旅客。
但大路只修到引龙谭前，还想在上山的，就得渡船过去，有些大户人家的人想看山上景色却懒得自己攀登，便有人做起了轿夫生意。
这个船夫心思活络，特意将船做的大了些，可以渡马，和重物，有马渡马，没马时还能赚赚需要运轿过潭同行们的钱。
他一边撑桨一边很是得意的说：“这船是我自己做的！绝对是这引龙潭上最结实的！”
骆祁晏坐在上跟着船身摆动自在摇晃，很是捧场：“船家真是好手艺！这样结实漂亮的船，巳澜江也少见呢！”
骆祁晏生的好看，就算换下那身华服，也看得出是京城里福贵人，却不见一丝矜贵人的脾气，说话也好听，船夫让他捧得满面红光，船都撑得更快了，引龙潭再大，也不过是个潭，这样的速度，很快就划到了对岸，船夫收钱牵马时，面上很是恋恋不舍，还问骆祁晏何时回来，说是这潭中只有他的船能渡马。
骆祁晏笑着与他告别，谢过他的好意，只说今日怕不从这边下山了，将来再来时一定还找他。
骆沉一路默默无言，见他俩依依惜别的样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那船夫听见了，一边和骆祁晏道别，一边给他挤眼睛：“哎呀，小哥，你家里这位弟弟脾气可真不小，哈哈哈哈。“
骆祁晏笑而不语，道过别后，牵着马走在骆沉身后，又模仿着骆沉的声音说道：“哼，没有一分正经样子，这么会儿就和人称兄道弟了！“
骆沉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我没有那样想！“
骆祁晏大笑起来，换了个放向牵马，往前几步追上骆沉，抬手在他后腰轻拍了一下：“好了。”
言罢，没有再上马，而是越过他，牵着马在前面带路。
骆沉被他不轻不重的哄了一下，宛如一棵狗尾草在心头上轻轻的抚过，说痒不痒的，荡起一点点青草味道的涟漪，那点莫名而起的不快，和满心的迷茫彷徨就全都散去了。
他抿了抿唇，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只好低头跟着他，自己悄悄品味那点带着带着青草味的甜。
行至一个岔路，骆祁晏往明显更窄的路口走去，骆沉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儿，隐约觉得这不是去阳县的路——南下的队伍，今天将在阳县的驿站落脚。
但他也没询问，骆祁晏越走越慢，时不时侧耳倾听直到一处末路，眼前是一片枫树林，参天浓密，光只能偶尔漏出斑斑点点。
骆祁晏停了脚步，将马拴在临近的树上，往林子深处走去，这里显然人烟罕至，又背靠山壁，几乎没什么风，不知道多少年的落叶在地上铺成一条厚厚的毯，每一步走上去，都仿佛要陷进去一样柔软。
骆沉也跟着栓了马，在他后面跟着，这里虽然看起来平坦，但走上去能感觉其实一路向下，视线又被层层树木挡住，以他经验来说，其实并不十分安全。
骆祁晏脚步却不停，越走越快，他并未刻意控制，路过的时候会带起一层层陈年枝叶腐朽后的灰尘。
骆沉平日里不常穿白色，但却很爱干净，被那养起的灰扑了一身，珍珠白的衣袍难免沾染，头上马尾束的又高，他不太习惯，时不时的还会蹭到树枝。
他蹙着眉，想问骆祁晏到底要去哪里，但又别扭的不肯开口。正犹豫间，却听见骆祁晏却突然道：“听，你现在听得到吧？”
他思绪被打断，停下脚步尝试听清，隐隐的仿佛真的听见了什么声音。
叮叮当当，清脆又空灵，带起一点点模糊的悠长颤响，仿佛玉石敲击。
骆祁晏回过头来，眉梢嘴角都带上点笑意，恰好有光从枝叶间漏在他脸上，将一对本就色浅的眸子晃的仿佛两颗上好的琥珀。
骆沉被晃挪开视线，暗暗腹诽，这样心思阴沉的人，却有一对这样明亮的眼。
骆祁晏冲他扬扬下巴，示意他往前。
骆沉疑惑着，循着声音的放向走，有走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大，直到能看到枫林尽头。连绵的树在一个位置戛然而止，光直照下来，亮的他视线有些模糊。
绕过最后的几棵树，眼前豁然开朗。
他愣在那，直到耳侧传来骆祁晏的声音：“是不是很美？”
“我那时和肃柘来会蒙山玩耍，后来走散了，我不记路，走了很久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只记得人说在山中迷路了，要顺着水流走，可会蒙山山阴看不到山泉，我只好听着声音走，一路走，一路走。就走到了这里。”
枫林的尽头，是悬崖，而在悬崖之前，竟有个小小的石潭，比引龙潭小很多，潭水清澈却更胜引龙，一道飞泉自山间飞流而下，灌入潭中，水花在阳光里开出一朵小小的虹，水流不算湍急，石壁上发出了刚刚听到的玉石之声，
不知为何潭底是一块完整的岩石，一丝裂缝也无，故而整个潭中竟然一棵水草也没有，只有水载着落花飘荡。
那潭水太纯净，阳光下隐隐有些金光，仿佛一块裹着金珀的琉璃。
潭边，有一颗巨大的桃树，可能因为山中温度更低，桃花现在竟然还是旺盛，有风吹来，花瓣就层层飘落，将一潭池水染成浅浅桃色。
水流推动着往另一边散去，仿佛泉水路过这里染上了一抹春色。
潭水四周长满了诸葛草，紫色的小花开的旺盛，几乎盖住了翠绿的叶。
精美雅致不似天成，古朴自然，灵动可爱又不似人造。
它仿佛是神仙落在凡间的一处小小景观，除了神仙谁能造出这样的美景呢？
骆祁晏在背后推了推他，笑：“我不知是否除我外，再没人来过这里，反正县志游记我不曾看人提起过，也许也有其他人来过，却和我一样起了不愿与人分享的私心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你是第二个见过这里的人了。”
他指了指桃树下一块巨石：“要不要给它提个名。”
骆沉摇头。
骆祁晏向前走去，坐到池边：“也是，这样的景色，哪里需要俗名呢？”
他用手盛起一瓣桃花，泉水从指间漏下，柔润的流下浅浅的水痕。
“我就是在这玩的忘了时间，才没赶得回去，现在天还不够暖，水冷的很。不然在这里泡上一泡，也许都能年轻几岁。”
骆沉下意识回：“你如今二十四岁，还想怎么年轻？”
说完两个人都楞住，两人这几日，不怎么说话，就算偶尔说上几句，也仿佛都有意避开了过去。
但有意避开，又不是真的从未发生过。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忍不住想起实际来。
骆祁晏笑着轻叹：“是啊，我都快忘记了，我如今才二十四岁。”
这具身体才二十四岁，是养尊处优，克己守礼的景亲王，里面却住着三十五岁的骆祁晏，祸国殃民的佞臣，心思阴沉的阶下囚。
旁边穿着珠白长袍，头戴镶玉金冠的俊朗少年，曾将他囚为禁脔，也曾被他斩于刀下。
一时间，只有泉水叮咚，清风吹拂，有两个人来过。
又仿佛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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