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江山如寄 > 第8章 三 阴刻之君 1

第8章 三 阴刻之君 1


  七王抵京的第二日,定天帝宴驾一事昭告天下,太子佐雅泽柩前即位,令龙国上下守丧三年。

  梓宫厝于常胜殿,陈定天帝服玩及珠襦、玉匣、含、襚应入棺之物,召辅臣通观。他们在灵堂按爵位品级排列,时不时举衣袖小心拭额面,以免形容过于狼狈失仪。七位藩王互相搀扶,真心实意地流着泪,既是为先帝仙逝而悲恸,也是为造化弄人而伤感。

  他们打小承欢膝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功课有爹爹考查,生病有爹爹喂药,成年后挨个封藩出京,亦是受赏赉极多,作事甚为奢富,如何能不父子情深?他们越哭越悲愤,越想越怄气:定天帝生前的种种行为,不正是公开宣布老十三是弃子么?兄弟七个里头挑谁出头去坐那把龙椅,余下六人都会无异议,唯独老十三不行!否则,他们怎会落到这步田地,连爹爹临终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藩王忍气吞声,俯首称臣,连带着通身白色丧服的生母也失了母凭子贵的机会,哭哭啼啼地跪在皇太后堂溪襄身后。时年有四国拜龙国为上邦,年年进贡美玉明珠、珍果骏马,得四位年长些的公主和亲,今天到场的女眷当中,除却荣王一母同胞的妹妹会宁公主,全是定天帝生前临幸过的女人。长久的哭泣让她们面上的脂粉脱落,花容月貌湿了个透。过去,她们不同命,有的生下孩子被封妃嫔,有的依然是下女;如今,高低贵贱没了分别,摆在她们面前的命运都是同样的未知,一切听凭新君做主,但得平安已为幸。

  在这群哀号的妇人之外,有一异域女子的面孔静静隐在角落,肌肤如蜜,瞳似琉璃,高鼻深目,正是琉人的体貌特征——她便是佐雅云为质的同时,作为交换嫁来的琉国帝姬,罗睺琉主的二女儿,流妃罗雪玛。这是龙国根据罗睺的大名所做的一项扭曲的解读,非常不准确,盖因琉国全民实以国名为家姓,施行三名法,她当是叫做琉雪玛才对,或引入祖父的名讳,称作雪玛·罗睺·安敦尔。

  众女都在忐忑前途,只有她心意平定,轻声以母语祈祷:“不管我将来去往何方,只要不回哈萨图……呵,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忆及祖国和琉主,她眼中浮现怨怼之色。

  罗流妃窃窃的怨言,淹没在现场无边无际的哭号和祝祷声中。神官布下几筵,上供一只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镶碧玉酒樽,设饮食以安其灵魂。国之大丧第一天,发哀、举临、神帛,宣告完成。

  四月十九日,大敛成服。辰时,群龙行雨的时刻,大司命虞荪、少司命井长空一人敲钟一人击鼓,钟鼓齐鸣,皇城广场聚集的下等宫廷人员砸碎了上百个酒缸泼洒白酒,冒雨开哭。接着是文武百官,素罗衫、银白带、油纸伞,排队自掖门哭进宫。哭声由外向内一层层推进,最后轮到皇室贵族。朝廷辍朝,京师罢市,黎庶涕泗横流,巷哭数日不绝。

  四月廿三日,立铭旌、禁乐、停祭,大殓成服后五日而殿攒,告哀外国及外国吊祭。佐雅泽提出更换年号的要求,弃定天,改质明。

  “质”为端始,“质明”意即“天正亮”。它不是黎明的开始,恰恰是黎明的结束,是最黑暗的篇章彻底翻过去了的全新的一页。

  先帝新丧未葬,丧事正进行到紧要的关头,人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操办,怎么好分心?且这一年远没有结束,骤然要改年号,实在不妥,丞相陈雍和谏道:“皇上刚即大位,尚未逾年而改元,于礼不合,请待明年。”

  佐雅泽颇不耐烦,叱他“穷究议主”,立刻罢免了他官职贬放出京城,雷厉风行的做派震动朝堂——好家伙!登临大宝不过一个多月,已干出集中兵权、假认嫡母、胁迫藩王、加强藩禁、罢相逐臣等一连串的惊天大事来!实是龙国建国以来闻所未闻!

  皇帝又对宫眷做出安排,位分高且有子女的,荣升太妃太嫔,暂时仍住在六宫不变;位分低且无子女的,先安排在偏院,待先帝入土,集体迁往陵园,作为陵园妾供奉朝夕。

  诸事毕,七王出宫,骑马乘车朝各自在京的王府别院行去,一路沉默无言。昌王耐不住,掀开车帘痛骂道:“那个命里带煞的死瘟丧,最好哪天刀剑无眼,给劈死了才好!”

  昌王排行第九,素来是兄弟几个里性子最桀骜不驯的。作为当日虎狼骑重点截击的对象,他不像寿王肯低头,率兵血战了三天三夜,直至属下死绝,方一个人被生擒回京,带到信庆殿见驾。他刀伤未愈,每天还得东奔西跑不是跪就是哭,身心早就痛苦不堪,现在得空喘口气,自然没了顾忌,继续出言不逊:“‘质明’,嘿!‘质明’的天儿才刚亮,保不齐什么时候,这日头就栽了!”

  藩王们互相看了一看,有人惊惧,有人赞叹,有人暗自打起新的小算盘。但不管他们当下服还是不服,定天十一年的红阳,由此起讫,正式光照起质明元年的春天。

  ******

  春雨早早地歇了,晴空之下夭桃颜若绶,秾李光如练,檐牙底铁马敲雍风。世界的走马灯兜兜转,凭它如何车驰马骤、物换景移,转得的都是锦绣色的江山气象。

  德昌宫,皇太后与新君对坐饮茶。

  乳白的汤花凝于汤面,耸于盏缘,经久不退,她悠悠观之,徐徐品来,不禁略有得色:“这是仲春上旬进贡的第一纲茶,名‘宿明桥’。皇上,请。”

  世人皆知襄太后嗜茶成痴,她对茶的青眼相待致使茶叶空前畅销,倒教朝廷新开辟了一项茶税来敛收。民间茶饮也是昼夜不绝,四时买卖奇茶异汤:夏天添卖雪泡梅茶酒,或缩脾饮暑药之属;冬月添卖七宝擂茶、鏾子或卖盐鼓汤,三九隆冬的三更天还会有人提瓶卖茶。

  蓝血族的女人历来罕有子嗣,为免老无所依郁郁而死,她们便在深宫里自娱自乐,或寄情诗赋,或精工丹青,或勤练弈棋,或研习养生,借以打发漫漫的春夏秋冬。传到这一代的堂溪襄,则是喜欢亲手点茶。火上炙烤茶饼成赤色,用白玉臼捣碎研磨成末,投进黑釉兔毫茶盏调羹,继而沸汤点注……她身穿浅紫蝴蝶兰纹的常服,单以华胜蔽发前为饰,精茶、真水、活火、妙器,一样不差。

  佐雅泽依言,懒散地小抿一口:“母后的手艺,可是愈发的精湛了。”

  这一声“母后”,显然拨动了襄太后的心弦。她凝视着眼前黄袍加身的英武男儿,情不自禁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情景:他的生母客妃葛氏闺名巾紫,来自江南的少数民族“霓”,那一口糯软的南方口音听在堂溪襄耳中甚是亲切。先帝后宫佳丽众多,只她们二人是南人,因而惺惺相惜,结缘交好。

  葛巾紫入宫前是舞女,常常受到其他出身望族的内命妇排挤,又兼貌美性柔屡遭陷害,堂溪襄没少端出中宫的架势,替她保驾护航。葛巾紫生了儿子晋升至妃位,先帝是第一个来探望的,第二个就是她堂溪襄。

  裹在襁褓里的新生儿皱皱巴巴,瞧不出像谁多些,她小心抱他在胸口,克制不住全身阵阵的颤抖。她此生无从孕育自己的孩儿,在拥抱好友的儿子入怀过后,却也像是做了一回母亲。她参与了他的初生,他的满月,记着他藕节一般圆润的胳膊腿儿,柔软的毛发尚盖不住宽宽的脑门。很早以前他还穿着裹肚,手脚的金铃叮叮当当,时光这么一晃,他就长大了。

  回忆掰开来一地零碎,拼凑着远远近近。尽管洒在衣襟的奶渍被血迹替代,裹肚被披风替代,铃铛被长剑替代……堂溪襄端详佐雅泽,看见的还是那个在自己臂弯哭闹的顽童,葛巾紫仿佛也还在一边,柔声细气地向她求助:“乳娘说这孩子吐奶特别厉害,你说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的,阿紫,我会帮你的。”她每次都安慰她道,“放着我来吧。”

  她习惯了照顾她,待她辞世,又照顾她的一双遗孤。于是现今,一位母亲,替代了另一位母亲?

  ——那日信庆殿上,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群臣礼拜先帝梓宫,李昊奉读策文,佐雅泽于东侧跪地接受传国玉玺。即位礼成,他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是大赦天下,第二道就是认堂溪襄作亲生嫡母,尊为皇太后。不止七王惊骇,连她本人都大惊失色。因太过突然,所有人脑壳短路听之任之,诸臣跪伏着让新君篡改了血统。

  “皇上改口称呼我‘母后’,我真有些受宠若惊。”

  “继统继嗣,我以为并无大不妥。”佐雅泽避开襄太后的眼睛,盯着茶盏作答。


  (https://www.uuubqg.cc/88_88261/4519750.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