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四 无我原非你 2
作为神官叶平宁的长子，叶容隐自幼入神宗庙修行，拜在虞荪大司命门下研习谶纬之学。父子同朝为官，世人称呼父作“大叶”，子作“小叶”。论相貌，小叶神官浓眉大眼一脸正气，一望即知何谓相由心生；论品性，最是遵规守纪，挂在他名下的寥寥几桩坏事——为妃子的画像添胡子，给金吾的盾牌刻乌龟——俱是小时候不忍佐雅泽捣蛋受罚而背的黑锅。唯一由他主动犯下的罪过，恐怕就是串通望舒马凯，在虞大司命的掩护下，调运一千件神官袍进常胜殿，协助佐雅泽起兵谋权了吧？
“你确实应该收敛点儿，没大没小的。”佐雅泽作势批评望舒，望舒低头听训，上牙咬着下唇，朝叶容隐斜飞一眼。叶容隐误会了这记眼神，急忙从君子的德行、为官的操守、宫廷的法度等方面，非常诚恳地进行了补充说明。
望舒打个哈欠：“我知错了，罗太妃金枝玉叶姿容永驻，拜托你别念了。”
“你们再磨叽下去，菜都凉了。”佐雅泽招呼道，“将那盘红烧紫鲍耳端给神官，含鸡丝煨鱼翅端给乐师。”他替挚友点完菜，自己指明鲈鱼鲙。
“寻常鲈鱼皆两鳃，唯独此鲈白色黑章，有四鳃。洁白松软、膏腴鲜美、少刺无腥，天生脍材也。”内侍为皇帝奉上鲈鱼鲙，接着拿象牙筷子分别夹了三道菜最肥厚丰美的部分，盛在玛瑙小碟里，恭请小叶神官品尝，“举天下珍馐，唯鲍、参、翅、肚而已，四者之中，鲍为至尊。鲍乃八珍之首，能平肝潜阳、解热明目、止渴通淋，且补而不燥。”
内侍又细心地舀了鱼翅，蓦然盯着乐师发起呆来：望舒象牙白的衣襟上，鹅卵青的绣纹是雨水潺潺流在雪地，白玉碾就的面庞流光溢彩，宛如昼日月光。内侍惊艳于眼前罕见的风华，同时心中浮现这个人的出身来历——这是他生平头一遭亲眼看见活生生的诺盾人。
历史上，诺盾族早先寄居在琉国云截山一带长达数百年。他们精于驾舟，不惮远涉，于鲸波鼍浪中探测新地，聊作通商互市之区。后诺盾族不断向东方迁徙，最终于应许城落定，人口锐减至十余万人。该族天生擅长商贸，但不事农耕生产，欲入住中土，又拒绝放弃民族主权成为龙国人，故为龙国上下视作“蝗虫”，屡遭驱除和打压。
现如今，这样一个贱民乐户，一个理当比阉人还卑微的诺盾蝗虫，堂而皇之地，坐在九五之尊的下首，称兄道弟，高谈阔论，言行无忌……
捕捉到内侍一瞬间的失神，佐雅泽暗自琢磨一会儿，眯了眯眼睛，口里却问着：“虞大司命近况如何？我早先想去神宗庙拜访老师，听说他一直身体欠安卧床静养，一耽搁，就拖到今天了。”
“老师病了？没有吧？今早老师还在院子里演示耗力极大的心法，假使他抱恙，是断不能支撑住的。”叶容隐满面诧异。他懵懂不觉，望舒可立刻发现佐雅泽的眼色沉郁了几分。
“虞大司命吉人天相，一点小病自然去除的有效率。”望舒一面打哈哈，一面说回方才以罗太妃交换十四皇子的话题。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国朝送质子入哈萨图，是向琉国示好，表明两国和平相处的决心，要人，岂不显得像要破坏和约？另一方面，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琉主有何理由来开这个口，要求接女儿回娘家生活？纵使两国都有这个打算，达成共识，谈何容易？”
“可是琉国到底派了使者来，你清楚他们是想试探国朝放人的可能性。”望舒毫不客气，“比之你的犹豫，琉主明显更有决断力。若这本就是个两难的局面，为什么他不怕得罪国朝主动出击，你反而怕他？”
佐雅泽语塞，半晌，苦笑道：“是这么个理儿……”
“行了，你赶快找那两位琉国驻京国信使约时间谈条件吧！人口//交易做得好，十四皇子回家早。”
“想不到在黎先生之外，宫中还藏着月奴你这个智多星！我真该奖赏你点儿什么。”皇帝转过头，对内侍说，“呐，乐师望舒进言有功，朕特赏他一块鱼符——不用记在簿子上。”
雕木鱼形，刻书其上，谓之鱼符，是出入宫禁的符契。凡例皇帝赏赐，必会记档年月日、人物、原由，赐物凭据交予掌禁中宣索之物的合同凭由司审核，再经有关物库发给。眼下皇帝着意叮嘱，等于开后门给乐师放水，御前服侍的宦官莫敢不从。
望舒在龙国没有亲人，兼有前科罪状，故他进宫供职十一载，吃住全在大内。佐雅泽料想望舒多年来极少出去外面的世界，猝不及防望舒哈哈哈哈一通乐：“你道这区区‘箭靶子’困得住我自由的飞翔？皇城十六个狗洞的方位，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暹京共设三道屏障，居中圈的是皇室贵胄的地盘，海若大道将第二重围一分为二，东南向为朝臣府邸，西北向为市场和居民区，最外是御敌的工事。昔在高塔顶上他发出耻笑，指这座隆重并繁复的城市是“圆环套圆环的箭靶”。
佐雅泽和叶容隐齐齐一惊：“你竟钻狗洞偷溜出宫？！”佐雅泽接着笑骂：“身材苗条了不起？该打！”叶容隐则忧心：“你这是在作死！万一被禁卫拿住，轻者徒流移乡，重者斩绞刑诛！”
“挨打我也要出去玩，更别说这会子我有鱼符啦，光明正大！”随即望舒神秘地压低声音，“礼尚往来，日后你们想逛勾栏画舫了，记得找我。莫耐馆的凤管娘子、寂空院的鸾萧夫人我都熟的很，我帮你们预约，不需要排队。这两家姑娘的外貌都是一等一的，另外暮天红的花魁施薇薇，她的琵琶曲值得一听……”
这下佐雅泽真是佩服起自己的定力了，尤其当看叶容隐耳朵受到“污染”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心知这顿饭已到此为止，不可能再吃下去了：“容隐，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可好？你且替黎雁山先生在京中寻一处宅子，敞亮些，占地不用太大，地理位置要好，环境安静怡人。黎先生是读书人，喜静。”
叶容隐点头领旨，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御书房。望舒笑嘻嘻地跟着告退，面朝皇帝弯下腰，贴墙角缓慢倒退至门口——宫里是严禁拿脊背对着君王的。
待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远了，佐雅泽一把摔了象牙箸：“拖出去，杖八十。”
先前负责盛菜的内侍来不及吭一声，就被旁人迅速堵住嘴巴，反剪双手拖出御书房行刑。
“要你报三道菜，偏偏漏掉月奴的不介绍，是何居心？朕十几年来，见最多的就是你这种腌臜东西，哪天你们不作践人了，反倒稀奇。”佐雅泽站起来，揉揉眼睛，嘴角是刚刚同友人说笑残留的暖意，“唤祁连过来吧。”
大总管祁连负责管理大内后勤和人事调配，质明朝后已不在御前当差。黎雁山曾警告皇帝，这个人对先帝知根知底感情极深，怕是不好控制，如此刻意调走了祁连，今天因为下人出了差池，又给调回来了。黎雁山劝说无效，只得希望皇帝着意观察祁连的举动，勿要掉以轻心了。
中年谋士身在百里之外，却能够视外朝内廷诸事，洞若观火，小到是否起用一个宦官，大到龙琉二国的外交，均有一番见解——
“皇上入主之前，在京中的布置、朝中的根基远不如其他几位藩王，索性立地祸起萧墙，出其不意地制造一连迭风波。他们防不胜防，根本料不着皇上下一步想出什么招儿，不得不顺着你的步调走。大局迷乱，人人自危，皇上的宝座反能坐稳了。好比武林高手过招都得遵循个套路，猛然出现个武疯子，上来一通乱拳耍得虎虎生风，教众人反应不及。这唬人的时间拖久了，定会被行内人看穿破绽，又或是他岔了真气伤到自己，也会提醒别人原来他实力尔尔。皇上对当初各位保驾的将军论功行赏，实是理所应当，安□□入朝为官，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了对手们探清虚实的机会。我既遇天时，得随明主，此生无憾。宣麻拜相一事，皇上暂时不可掣肘。
“至于琉国新任驻京国信使的到来，依我愚见，未必是琉主更注重骨肉亲情，或是魄力胆识远胜于皇上。琉主要是珍爱这个女儿，先帝求亲之时，他大可以选一高官贵族之女代为出嫁——国朝不是非娶帝姬不可的，两国结姻，看重的从来不是个人，而是他们的身价是否足够代表政治经济利益。他现在表露出想迎回罗太妃的意图，只能说明他比皇上沉不住气，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逼迫他提前出牌，并且千方百计地刺探我方的底线——我们要是好奇了，上心了，甚至忍不住问了：正好国朝有意接回成康郡王，你我何不做成这笔交易？你急躁了，他就赢了一城，精准地拿住皇上的软肋。一旦成康郡王成了两国谈判的筹码，恐将身陷危机之中无法抽身！我们越慢悠悠，他越着急，自会主动加价，成康郡王的处境也就安全了。皇上，你且再忍耐些时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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