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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四 无我原非你 3


  佐雅泽在御书房把奏报各地晴雨旱涝的折子批完,时近黄昏晚霞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迷暮霭,烟暗孤松。他驻足门外,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好。

  他日夜思念的至亲,远在千万万山水之外;他近在咫尺的家人,是他昼夜提防的对象。七位藩王名高位崇,他们会如何处理各自的军队?养兵极费钱粮,单凭诸王封地上的租税收入,能拥有人数过万的私军,少不得要受户部的金援。军队由国家供养,效力却仅为个人,既然他即了位,自是不会再如定天帝一般纵容他们,故明确了“不可借国家之财私蓄军队”的禁令——不趁这时剪除他们的羽翼,怕今后就是他们集结起力量来,扭断自己的脖子吧?

  可是,那些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壮年汉子,断不能随便地遣散了,放出去为祸民间。士兵若失去军队纪律的约束,除甲务农的少,做了马贼流寇的多,他行伍出身,对此再清楚不过。不让藩王打发出去一些又不行,朝廷又无能力全盘接手,理由就一个,没钱……天下只道如今乃四海承平之世,岂知西北连白怀一带久遭兵燹元气未复,每月仅青州一地军费就达三百万贯,更遑论加诸在徐、冀、兖、扬、荆、梁、雍、豫其余八州上的负担?……

  祁连跟随在皇帝身后温和地微笑,辇舆在偌大的宫殿当中转来转去,一直到宫娥于廊下升挂镂空水晶灯,也没有回重巽宫歇息的意思。

  “老奴斗胆,”最后祁连终于说,“往西走到头,便是紫嵇阁。”

  “你路记很熟哦?”

  “先帝在时,经常在那儿一坐一整夜。”

  内侍合力推开大门,皇帝缓步踏入葛客妃的宫闺。外面的时节生香活色,独此一方天地,莲荷凋零小桥断裂,落在他眼底,了无生趣。这里的一楼一瓦一桥一水无不是他亡母的遗骨,殉在炎凉枯荣的流转当中,养作时光的一部分。

  那个男人,来到此处,看见了这般风景,会想到什么?会否想到从前,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婀娜的美人长袖凤履,清扬婉兮?

  然艳骨成灰,唯掐腕叹矣。

  佐雅泽尚能记忆,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天提前分娩,殿中人影杂沓满堂死寂,太医稳婆面色似土……那个男人焦急地闯进产房,又怒吼着冲出来,双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孽畜!”

  那东西就这么砸在佐雅泽面前,像个血淋淋的肉球。也是他胆子大,伸手抹了一把那团黏糊的鲜血,意外摸着一只小鼻子:嚇,居然是个浴血的婴孩?!

  这便是摇光,他一母同胞的手足,以近乎恐怖的方式出场,如此命大而又异常可怜。婴儿受痛放声啼哭,愈发触怒定天帝,追上来补一脚,就将踢断幼子脆弱的脊椎。佐雅泽扑在弟弟身上代为受过,当场腰折骨损,半年多不得下床行走。

  相传那个时刻,葛客妃已然与世长辞。她全身的血液都被新生儿掏空了,躺在产床上,浑如一块无瑕的白璧,横流的血水就是团簇着她的红莲。

  十四年后的佐雅泽后腰旧伤隐隐复发,手扶一株老杨树,心头正百般不是滋味,却听见墙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谁人深夜狂奔,乱我宫中雅化?

  皇帝站在树下没动,祁连撮嘴吹了声哨儿,御前侍卫立即持刀涌出门去。紧接着那脚步刹住,略低沉的女声越过高墙,传进皇帝耳中:“吓,我不是刺客!”

  佐雅泽闻声,喝止侍卫动作,让他们归刀入鞘,押着来者进来。夜色下一张琉人面孔,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焰焰横波翻成眼尾,通身气派大大迥别于皇帝所识的任何一个女子,不是罗黛,还能是谁?

  “微臣见过皇帝。”

  “天色已晚,国信使何故独自乱跑?”

  罗黛眨眨眼,笑道:“请皇帝恕罪,实是微臣晚膳不小心用得太饱,撑得睡不着,便在内廷之中运动消食,不想惊扰了皇帝,甚感羞愧。”

  “罗使的晚膳用得这般好,正说明纫兰阁厨子的手艺佳,朕改日必定嘉奖他们。”佐雅泽忍不住一哂,“不过贵客远道而来,到底还是得入乡随俗,这等鲁莽的规外之举,以后不许再犯了。祁连,送她回去歇息罢。”

  她闻言,突然单膝跪地行大礼:“微臣有不情之请,恳请皇帝应允。”

  “你可是又要邀朕比剑了?这件事情,朕依不了你。”

  “微臣身负使命,理当在暹京城中替两国效力。在宫里叨扰这些时日已是僭越,皇帝不如恩准微臣每明天便住出宫去,给皇帝和琉主跑跑腿,好不好?”

  佐雅泽本能地反应,难道他安插的探子被发现了?他仔细地察看罗黛的眼光神色,并不觉有异,若非她内心坦荡,就是演技高超。他驳回她的请求,假意道:“你虽是琉国驻京国信使,更是罗太妃的姐姐,再怎么心系国家大事,也不该教唆朕拆散姊妹团聚啊!这等坏人,朕决计不做。”

  她软磨硬泡也没能使他松口,反被他押运一般亲自送到纫兰阁外面,笑眯眯地哄着:“呐,快去睡吧。”

  罗黛无奈,只得谢主隆恩,硬着头皮继续住下。

  第二天一早,皇帝将将晨起梳洗完毕,就听祁连通报说罗太妃求见,已在门外候了半个时辰。

  “请示过太后没有?”

  “回皇上,太妃是适才从德昌宫折过来的。”

  “那便是得了太后的意思了。”佐雅泽瞥一眼祁连,“太妃这么辛苦,在门外久候,就不必召进来了。传朕口谕,她所求之事,朕允了。”

  “皇上不需要听听太妃所求何事么?”

  佐雅泽哼了一声:“你还跟朕弯弯绕?昨晚你又不是不在现场……无非是太妃同国信使一个屋檐下相处不和睦,想赶人走罢了。”

  于是祁连如是传旨,果然见到罗太妃的表情转怨为喜。恭送她起驾回宫后,他返回御前复命,直呼“皇上英明,料事如神”。

  “阿谀奉承也没点子新意,来来去去就这八个字。”佐雅泽不耐烦地挥手,催问早膳布妥了没有,“没吃早饭还要到处忙活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朕可不想瞧她那脸色。”

  祁连叹口气,因为肚子饿而烦躁,其实是眼前这位主子的心声吧?哦,不对,是借口。能在一块儿的,相处不来;处得来的,偏偏分离,除了感叹造化弄人,还能怎么着?纵他佐雅泽是天子,亦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这一整日,皇帝都陷在一种失常的情绪里,连去了趟德昌宫,从襄太后手里得了件稀罕东西也不见好转。黎雁山前来谈事,感谢皇帝为他购置家宅,皇帝也是横鼻子竖眼的。好在谋士这些年在军中早见惯了皇帝摆臭脸,方能品一口清茶,悠然道:“诺盾造反,兴兵入寇,守边将士求救。本该立刻上报给丞相,却因相位空置无人理,其他三位宰执互相委责,足叫诺盾人侵占了三座村庄,才由高大司马上了一本。”

  ——一朝天子一朝臣,宰执本是定天帝设计来偷懒的,让臣下每日先于自个儿处理来自全国的章奏,各自写下初步的建议贴在背面,送呈他再行阅览亲批,效率会提高许多。佐雅泽登极后,坚持亲自朱笔批示,等于收回这份执政的权力,架空了宰执。宰执变得有名无实,秦大司空、杨大司徒、戴大宗伯三人便身居高位养老,做那甩手掌柜去也。

  “诺盾人蟹居在白怀的荒城应许,兵马总计不过数万,多年来骚扰国朝居多,很难真正攻破边防,构成严重威胁。我业已准本,派兵加强镇压,还请先生不用过虑。”

  “只是加强镇压?”

  “历代先帝对诺盾族始终以击退为主,甚少兴赶尽杀绝之策。我心地善良,自然也不例外。”

  “恕我直言,皇上既然初制天下便敢罢相,教朝野闻之惊愕,不大像是守成的人啊。”

  “那你就当我奸幸小人好了。”佐雅泽理直气壮地说,“乐师望舒乃是诺盾出身,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愿为他一人,不伤诺盾之根本。”

  黎雁山笑着贬低皇帝:“奸邪不鉴,人主不察,贻害国家,我无话可说。可是陈雍和这个人,皇上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还是召回来吧。”他仔细剖析个中利害,口授佐雅泽部署操作的方法。佐雅泽先是一喜,随后皱眉说道:“这样一来,先生入朝为官的时间,又要推迟许多了。”

  黎雁山笑容流失,愣了一会儿,终是说:“此事轻缓,皇上大可随宜安插。我是刑余之人,在军中伴驾多年,知者甚多,遽然萌荫授职,有公亦无公,无私亦有私,高不成低不就,反而误伤圣德,不免授人以柄。”

  “那么,我谨遵先生教诲,明起就叫他们投票荐举新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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