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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五 权力的游戏 2


  死之能受,活痛难忍,高贵之人向来耐不得屈辱,杖刑正是取其不堪,伐其不甘。他俩没勇气坚持到杖子在荣王身上挥动的场面便迅速逃掉,奈何刚才的一幕久久刻在脑海,连寿王这么一个好相与的,都觉得跟自己剥衣挨打了一样,羞愤难当。

  昌王大口大口地喘气,十分困难地挤出一句安慰来:“三哥别担心,回头——我去买药。”

  “三哥护不了你们周全,对不起你们。”寿王喃喃道,“爹爹地下有知,一定会治我看护不力之过。”

  “瞎扯!爹爹又不傻!你没那么大的权力,许多事办不成,也在情理之中。”

  寿王不敢深思九郎的言语,就没接话,昌王又问:“对了,九弟我见识浅薄,这‘胡鲁七贤’,可是兖州一带的传说?”他从来没有听说国朝出过寡母一家七才子的事迹。

  “那是我情急之下根据童谣胡诌的故事,今上不拆穿,已是侥幸。”寿王摇摇头,“胡鲁者,葫芦也,葫芦娃七兄弟。”

  “……”昌王一时心情复杂,不知当哭还是当笑。得亏他们面对的是学术不精的佐雅泽,见堂上无人异议,以为是什么人尽皆知的典故,怕当众露怯才不肯深究。

  “九弟现在可是要往家去?”

  “是了。三哥是想来做客么?”

  “今日不了,你我先回府安歇,改天藩王不可约见的禁令解除,我再登门拜访。”

  “也好。”

  心头略略振作了一些,寿王坐上马车告别昌王,朝自己在京城的府邸行去。昌王知他想法,也一笑,上马回家。二人一问一答,彼此都跟吃了定心丸似的。

  回府,意味着留在京中,不回藩地。

  人生在世,成立覆败两端。显王羽王逃了不要紧,剩下几位藩王还可以共进退。他们一日不离京之藩,就一日不会解散自个儿的军队。

  拥兵自固已然是当下唯一可能抗衡朝廷的资本,于是他们拖得一日是一日,来日方长。

  ******

  七王走了两人,还有五人迟迟不就藩,借口花样百出。皇帝居然也听之任之,甚至笑言“手足亲情远非陈规可量”,遂留他们于京师长住。

  这时,不记名投票选举丞相的游戏也落幕了,群臣挖空心思站队公选的结果,火漆在密奏之内。皇帝拆开封条瞟上一眼纸上姓名,接着轻描淡写地宣布——

  陈雍和,官复原职!

  朝中一片哗然,龙椅上的皇帝却生出淡淡的疲惫。

  ……

  下了早朝,皇帝在御书房详览百官章奏,看到一多半,黎雁山求见。皇帝停笔,对着祁连说道:“先生久候,必定口渴。”

  “老奴这就去沏茶。”

  “太后那儿新进了君山银针,听说极是清热爽口,你且替朕取来尝尝,朕也好招待客人。”

  要大总管大老远去德昌宫讨一口茶,这便是有心支开了。待祁连一走,黎雁山入得房中,佐雅泽立刻起身相迎:“先生所料,分毫不差!”他冷笑道,“丞相一职惹尽朝中权位贵,一个个比居同势,算计着如何笼络人,如何塞私人顶上,如何打压对手扩展势力。监管投票的官员呈交密报,指认有臣子平素交好,这次为了票选何人的分歧而大打出手,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好生难看!可气方今文武百官对争名夺利在行,莫肯替我长虑后顾,替宗庙万世计。”

  “皇上利用这场选举,将一切党争变动、人心向背洞悉无遗,垂拱而治,至圣至明。丞相屈一人之下,伸万人之上,陈大人经历一番波折而复职,怕是不容易心存二志了。此人,可用。”

  泛白的赭色敝旧衣衫浆洗得整洁,在身上服帖出磊落的风度,显得中年谋士恰似一株瘦骨挺拔的黄栌树。

  “先生有王佐之才,若非顾虑重重,我真巴不得保先生一步登天,坐这丞相宝位。”

  佐雅泽话锋突变,叫黎雁山摸不着他此言是发自肺腑,还是这些时日被臣子追名逐利的嘴脸弄恶心了,在刺探自己。黎雁山警觉起来,口中推托道:“皇上折煞草民了!宦海波涛,官场荆棘,我一介草野之民,与其跬步崎呕,不如坐享江阔云低的逍遥……”

  黎雁山追随佐雅泽一路打拼,佐雅泽从不怀疑谋士的作用,但无法完全放心谋士的动机——局势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这个人还假惺惺地对入仕推三阻四,是想做戏到什么时候!

  “先生,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科考秋试就要开始了。”佐雅泽初登大位羽翼未丰,唯恐身边之人不忠不诚,不禁皱了眉头,着意强调道,“历来国家取士授官,学优而仕,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凡丞相王臣皆从历试而践通荣。或许这次的考生中能够出现一个堪当大任的奇才,接替了陈卿也未可知。”

  龙国分科取士,每三年开立选场擢用贤才,每次赴京赶考者达三万七千人之多。读书儒流会集暹京,春还秋住,乌聚云合,最终有望中鹄的仅只五百人,端的是人杰翘楚。如此抡材大典,偏成黎雁山二十多年来的心病,听到皇帝随随便便地谈起,一时心跳如雷血涌上头,疼得他背过气去。

  黎雁山今年四十有一,老家梁州童实乡,生于穷乡商贾,先天已是不足。二十三年前,踌躇满志的他赴京参加科考,中三甲同进士,再考,竟至于三甲不入,越后年更是彻底榜上无名。他落第无颜羞归乡里,又自恃直道君子之风,拒绝谄媚权贵,使那人间造孽钱去行贿,便留在暹京做些教书的生计,爨烟屡绝亦处之泰然。

  一日黎雁山在廛市间偶遇当年的主考官汤钧,打算上前讨教一二以了心结,结果与汤钧同行的绿衣京官为了讨好上司,唤过街卒拖开这难缠的落第举子。汤钧时任左司员外郎,公服为红色,被打狗般拖到一边的黎雁山羞愤交加,出言讽刺二人“一个是出水蛙儿穿绿袄,一个是落汤虾子着红袍”,从而背负上侮辱朝廷命官的罪名,按律例,杖责一百,加枷号一月。汤钧还算优柔,并不予深究,旁的那一人犹不满足,四下张罗铺垫,力求争取到一个充军的裁量。

  充军轻于死刑,重于流刑,以黎雁山所犯之事根本不必要遭受这等惩罚。谁知那刘姓小官固然只是个正九品下的令史,却专爱攀高结贵,交际甚广手眼通天,打定主意要加害黎雁山。定天三年秋末,黎雁山被收编进戍边的军队做书吏。刘大人的原话是这么解释的:“人生能偷几回闲,使你的笔墨去观景抒怀吧!边疆峰峦如聚,波涛如怒,漫说朝廷亏待了你。”

  从此,黎雁山便在军垒吃虀饭、卧柴薪、抄公文,鹑衣鹄面,零丁孤苦。试问天下士子,寒窗苦读,何人不求庙堂功勋,不欲青史留名?天幸他不因困顿移初志,在戎马倥偬的战场遇上十三皇子,才能苦尽甘来,坐在这深宫内院指点时局。

  ——置身于权力的最中心,一国之君对他敬重有加,为何他仍然两手空空,什么也算不上?

  “先生这是怎么了?”

  佐雅泽明知他在自卑昔年科场失意,偏假作诧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谋士不入朝堂如何有所作为?黎雁山那些个托词太虚伪,皇帝发了狠,非逼得他吐露真言不可——不作为,我便成全你,趁早放你还山,另寻高明来助我一臂之力;有所为,就要全始全终,做个贤臣良相,守我大好河山,成就一世舞鹤升平!

  “皇上,国朝搜求人材颇重科举,古来名臣贤相多出此途,可喜……可贺!”膝盖骨沉甸甸地坠在地上,黎雁山下跪行大礼,声泪俱下,“然草民惶恐!斗胆请皇上特许附试,别立名册以开恩科,不拘一格降人才!”

  “先生请起——”

  “草民不敢起,也不能起!乱主不知物之各有所长所短,明主任其所长,不任其所短,则事无不成,功无不立!皇上倘若不允,不省得民间将有几多怀才不遇的文人,要领受草民受过的这份挫磨!”

  黎雁山趴在地面,慷慨陈词。他虽伏地,肩背不萎缩,保持着直挺。皇帝端详他裹体薄衣勾勒的脊梁的形状,觉得这个人仿如一条上好的金柄马鞭,从不肯为人为事稍加弯折委曲。柔而带刚,韧而弥坚,硬而绕指,孤世而绝立。

  呵,到底是把他真实的贪婪的人性的根底,给激出来了!

  他三考三不中,在京师几经起落,百般挣扎,不惜讨说法而开罪于京官,发边远充军。发妻在老家病逝,他送不及她最后一程;父母高堂年迈无依,他无力返乡尽孝道,落得个家破人亡,千里坟茔,无处话凄凉。这样一个人,能否看开,任红尘四合,他自云淡风轻?能否认命,一朝驾鹤,黄土一抔,籍籍无名?不可能!

  他自负清高,傲骨铮铮,才智学识通通埋没了,他不恨么?岂能不恨!

  恨!恨隐忍苟活,幽于粪土!恨天地不应不灵,世人有眼无珠!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文采不表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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