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江山如寄 > 第22章 七 莫知我哀 3

第22章 七 莫知我哀 3


  佐雅泽惯常以廉自律,藩王的钱库可是富得流油。先帝在日,七王身居要职,担纲一等一的美差肥缺,佐雅泽上位后,他们退下来了也不愁敛财门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夜壶上都要镶嵌七彩宝石,生活得铺张奢靡,却偏要哭穷,非得从国库里支钱去剿匪,一时又耗去国家的许多钱粮。

  质明元年的秋季,当有三件天大的国事要完成,分别是秋狝、秋闱及官员考课。定天帝留意武事,每逢秋时必定巡视习武,行围狩猎,渐成秋狝传统。秋狝或一岁而二三举行,雨多霜早则停止进哨,规模依实时政务多寡而定。风调雨顺的时候,物用花费自然不拘,不单极尽人间铺陈,往往还要力邀外国王公出席,以在人前逞豪扬威。若不巧同期兖州发大水或者荆州大旱,就操办得简朴一些,挑选若干亲贵将领跟随国君。佐雅泽崇朴尚俭,酷夏时分都不曾外出山庄避暑,加上最近兵燹,库银不丰,因此对于呈上来的方案辄加挑剔,认为底下人太过刻意求工,尽添些不必要的开支,不停地折衷修改。

  丞相陈雍和复职,出任本届秋闱的主考官,全国学子完成三场乡试,可于来年春季赴京赶考,逐一通过帖经、杂文、策论、诗赋等会试,察过身言书判四者繁复的选关,直至殿试。功成者,自是掇巍科、任政事、报亲恩,一步登天。

  官员考课则由朝廷设中央御史台、地方行御史台与各道肃政廉访司三级,每年一小考,四年一大考,结合任期,考察吏治的好坏。今年轮到小考,京师在职官吏的官箴政绩在十月上审核完毕,地方上的结果将在年底前陆续汇总进京。

  按常理,皇帝份内只需考刺宰执,可他决意亲自动手,随机抽查一些外官,命他们入京述职,以示他督察奸枉的决心。这当中有一位杨州小官姓刘名鑫,春初走水路督运粮米去兖州,半路上遭遇风暴,风高浪急翻了船,损失极其惨重。考功司当时在档案里判定他“监运损粮,考中下”,待皇帝在殿上复核,其人容止自若,毫无争辩之意。皇帝赏识他的这份雅量,御笔修改评注“非力所及,考中中”。刘鑫绝处逢生,仍然不喜不愧不置一词,拱手受恩,倒叫皇帝称奇,拍案道:“宠辱不惊,考中上。”

  事后皇帝再三逼问,刘鑫松了口,悲叹道:“回皇上,下官不职,灾祸自当,惟恨贻累于百姓,愧于人,畏于天!若能苟利于社稷,那才值得放歌纵酒罢!”再多问两句,方知他原也是在暹京谋职的,由于不肯攀援私门暗存党见,就被排挤贬谪,发放外州了。皇帝赏识他洁身守志,立刻下诏调任他去做押运贡品的差使。

  皇帝这样行事,固然为使朝中小人日销、俊艾日隆,然而刘鑫免不了要招来非议——朝中为官清廉政绩斐然者数不胜数,怎的偏他如此走运呢?!职掌规谏朝政缺失的谏官忍不住上书弹劾,皇帝杂事缠身,感到身在泥淖行走,肩膀上如有山重。一个天朗气清的时代刚刚由他亲手拉开序幕,怎么就浑然沾满沉沙,稍动一下也费劲了?

  思来想去,他去了久违的德昌宫,向襄太后请安。

  她体谅他遇到瓶颈,主动低头求和,也不为难他,而是请进新茶:“这是江南初贡的‘黄金滴’,头一回出现在宫里,你尝尝,可还喜欢?”

  茶香袅袅,佐雅泽连饮数口,面露喜色,赞道:“不错!刘卿新官上任,果然干劲十足,这么快便为母后谋来福利。”

  他道的那声“不错”,不像在夸茶的滋味,而是在夸刘鑫办事得力。南方的贡船俱属洛浦水师撑驾,鲜梅枇杷鲜笋鲥鱼等物,其船昼夜前征急如星火,六七日便抵京入贡。茶叶一类并不最急冰鲜,严限时辰,十天左右也就到了。如今刘鑫夤缘得官,为表忠孝,特意以快船运贡茶,令这幽香的“黄金滴”在北地依然新鲜如初。

  她并不介意他对茶水的忽略,反而甚感欣慰,甚至带着一股为母的骄傲:“皇上勤劳思政,每日坐朝直至日昃,实是励精之主。”话锋一转,她又道,“皇上性至察而心不明,恒恐群臣内怀不服,不肯信任宰执,每事皆自决断,劳形苦神以一人治天下。丞相以下,惟即承顺罢了。”

  佐雅泽一叹,是啊,他不敢放手把政务交给宰执代批,一尽揽在自己身上,可不是成天疲于奔命,神劳形瘁的?

  “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疑神疑鬼,作茧自缚,何苦来哉?世上本没有谁是真正的纯彻的忠臣良将,贤时用之,不贤黜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母后教训的是。”

  “我信口胡白些个人见解,哪儿谈得上教训。”襄太后将语速放缓,有些试探意味地说道,“皇上要想听训,不妨……重开经筵。”经筵是帝王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由大臣兼衔讲官,也可以理解作给皇帝开小灶上课,“你所信赖的那位黎先生,不妨借机擢拔到朝廷中来,为国效力。”

  “甚好。”

  “顺水人情罢了,皇上难得有个信得过的人,须得放在身边才好。”她平静地看着他,“你是一国之君,想做什么,不用太顾念我。”

  “哪里的话,凡事总得跟母后打个商量。”他怎么听都觉得她在怄气,于是讨好地笑笑,亲手为她满上茶盏,“我想换个法子削藩,劳烦母后提前知会一下沈王叔,以免他生我气。”

  “沈王是个偷安躲静的富贵闲人,你只要不断他财路,旁的都好说。”她说着打住了话头,头微微低下,似要去饮那茶。可茶盏突然变得异常烫手,她几乎难以端起,只能重新抬起头,定定地跟他对望,“其余的……我劝不住你。”

  在襄太后眼中,藩王当年不过是一群小娃娃,正是被大人推向台前的提线木偶。大人在幕后表达喜欢或嫌恶,他们就顺着那番心思,表演相应的霸凌戏码。光阴如过隙白驹,大人老的老死的死,娃娃们长大了,他的恨意也大了,兄弟结仇,大到与天地同等。

  她无法不为天家手足相残的现状而伤悲,十分罕见地控制不住情绪,当着皇帝的面落下泪来:“你……你要削藩到何时才罢休?是想令他们名为藩王,实则与庶人无异么?你即位尚不满一年,根基不深稳,就预备让自己的哥哥们活得像蝼蚁一般么?需知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逼人太甚,恐遭反噬!我不求你对藩王每事优给,但孩童的伤害毕竟有限,他们……并无大罪……你对他们逐层剥削到眼下这等地步,还不足够么?”

  她声泪俱下,教佐雅泽尴尬地垂下眼睑:“骨肉至亲,我只认摇光一人。”

  “皇上,我晓得你心里怨我阻止你,不肯用琉国罗氏换回十四郎。但你仔细想上一想,十四郎在哈萨图的身份,是质子,他一日为质,国朝一日受制于人。龙琉两国结亲讲和,实为盟约,先帝刚一崩殂,琉主便来要人,等于单方面毁掉盟约,所图为何?”

  他立时作答:“白怀!白怀南接杨州,北靠徐州,扼青州之要冲。琉国地处高原,所有水路进出皆借助臣属霞国的港口,要是他们能够夺得白怀,势必将从内陆突破而出!”

  “自古及今,白怀何尝久安?前有索国投降请罪,休兵罢战,而今琉国又蠢蠢欲动……试问皇上如何圣裁?安內以攘外,我恳求皇上以大局为念,以边事为虑,施恩安抚诸位藩王,保上下齐心协力,共除外患。”

  “母后,请容我稍后斟酌。”

  佐雅泽请退,回到御书房屏退众人,枯坐良久,突然仰头大笑,笑中几多酸楚,几多悲愤。

  他做错了什么吗?凭什么藩王自有天然真富贵,他略剔减些他们手下的兵马,太后便替他们叫屈?他八年离家归未得,生活坎坷衣食无着,纵是为报国毁去半条命,都成了理所当然!世间种种好处,荣华富贵阖家团圆,偏他不能多贪?

  莫非人之生也,当真各自有定?譬如冠礼,有成人之容,乃礼之大体,人伦之所重。王侯公子多在十五岁上加冠,七位藩王全是十二而冠,唯独他被定天帝遗忘在遥远的边疆。堂溪襄携虞荪等老臣反复争取,才在前年求得天恩感沐,准许年满十八周岁的十三皇子于军中自行办理,进封郡王,赐名号“维烈”,徙郢都。接旨后他一笑带过,当晚鬀髮剃须明志,每每现身,人人活见鬼:“蛮人椎髻髽首,夷人劗鬋括领,国人冠笄礼戴,不知大王……唱的这是哪一出?”

  “孤这颗光头,唱的是一曲忠诚的赞歌。”

  在那一天,父亲之于他,彻底死在了他心里。

  有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么,何不就此削尽须发,剔剜皮肉,血淋九州,以报双亲生身之恩,以祭怙恃俱亡之丧!

  ——是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祁连入内,呈了礼部拟定的秋狝与会者花名册上来。皇帝看到寿王昌王位列其中,另有琉国驻京国信使罗黛的一席之地,姓名栏里赫然填着化名:“雷震子。”

  指尖摩挲着纸面墨色写就的名字,佐雅泽咬牙冷哼,胸中怒火调头对准琉国:“来的正好!朕既称帝,便不称臣!摇光必须接回,罗氏绝不奉还!琉主想讨回女儿?可以,付出代价吧!立誓年年缴纳岁币,且永世不犯我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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