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江山如寄 > 第23章 八 与子同仇 1

第23章 八 与子同仇 1


  秋狝当日,皇帝幸青州云梦水地,衣五色袍,乘乌骓马,呼鹰嗾犬,三千力骁捷善持射之飞骑随驾。都人三天前已接到宪谕,黄土铺路净水泼街,天蒙蒙亮便燃放烟花爆竹,准时分列御道两行恭迎圣銮。一时仪文士马戈甲旌旗构成压地黄龙,行行重行行,相去万余里,直朝那苍翠的郊野蜿蜒而去。沿途秋木叶目偷瞧,花容洗出十分波俏,任他上是天,下是地,皆在碧虚中。

  琉国驻京国信使罗黛,因是唯一的外宾贵客,龙国方面在排位上不敢轻慢,特许她尾随圣驾,平行一等王爵从猎。她戴花帽,拿执色,□□一匹桃花马,追在佐雅泽马屁股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紧随大驾左右的两位藩王谈天说地。

  “罗使——哦,现在是雷使了——你可能钻研不精,我国起名讲究因人制宜,其名过分霸气外露,是容易带煞的,需要其人天生的命数去克压。”昌王不怀好意地说,“我担心你难以压制,反受‘雷震子’侵害啊!”

  罗黛客客气气地回复他:“昌王爷有所不知,琉文当中,下官的本名‘罗黛’意即‘雷霆’,以成全‘天佑,雷霆万钧’之意。”

  “天之所以刚健而不屈者,其光为日月,其文为星辰,其威为雷霆。”

  御马上的佐雅泽暗戳戳地声援着她,被她听见,更来劲儿了:“谢皇帝的好评!我昔在野引兵,骑快马如龙,弓弦作礔砺声,飞箭若饿鸱叫!渴饮敌血,饥食敌脯,乐而忘死,不逊雷霆!”

  “雷使自吹自擂杀敌作战之神勇,想必这区区秋狩行猎,倒是屈才了?”寿王加入嘴仗。

  “寿王爷此言差矣,难道不正是下官坚持不懈精进了武艺,才敢自荐加入这么厉害的巡狩之典?天//朝的秋狝,历来只许本国贵胄参加,好在下官不断找有关部门通融,经过连续半个月的动之以理晓之以情,那些官员总算同意在花名册上增补代表友谊与和平的下官名讳,顺带开一开女子伴君狩猎的先河。”

  寿王昌王无语,皇帝打圆场道:“就你话多,歇歇舌头罢。”

  ——罗黛这个人,分明出身高贵养尊处优,一时表露出风骨劲节,使佐雅泽由衷地尊重;一时却变得这样巧言令色,像极了他见识过无数次的宫人献殷勤的表演……他实在反感她现在这副虚伪的嘴脸,于是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皇帝,微臣观您面色不佳,是否感到光顾着赶路,颇为单调枯燥?微臣想进献一份‘开心’做礼物,不知可行不可行?”

  “……”

  “您看我们猜谜可好?”

  “……”他继续失聪,偏不叫她如意。

  “你们也可一块儿来猜,”她仿佛不会受挫,兴冲冲地到处放话,“琉国脑筋急转弯,包你们听着新鲜!”

  两位藩王听罗黛这么一番张罗,不免竖起耳朵:“雷使不妨一说,我们姑且一试。”

  “敬请二位王爷听题——五只毛毛虫排成一列纵队在大街上走,领头的毛毛虫一边走一边唱:‘我后面跟着四只毛毛虫。’第二只毛毛虫也在唱:‘我后面跟着三只毛毛虫。’第三只毛毛虫唱的是:‘我后面跟着两只毛毛虫。’第四只毛毛虫摇头晃脑地唱:‘我后面跟着一只毛毛虫。’这时,走在最后的毛毛虫却唱道:‘我后面跟着三只毛毛虫。’下官请教王爷,这是为什么呢?”

  这道题着实出得玄乎,莫说藩王,其他耳尖的随驾之人听到题目,也是一脸懵然。

  “第五只毛毛虫唱‘我后面跟着三只毛毛虫’……何故?”

  “会不会这一只毛毛虫是母的,正巧怀了三胞胎?”

  “我看呐,恐怕另外打别处跑来了三只吧?”

  “它走的是不是相反方向?”

  “这样一来应该是跟着四只虫子才对!你爹当年真的是送你去私塾学的算数么?”

  “大概毛毛虫的数学和他一般差劲……”

  众人满脑袋的毛毛虫在得意洋洋地爬,爬得他们脊背一阵一阵发寒,纷纷向她告降。

  “谜底是——”她顿一口气,大笑,“第五只毛毛虫在撒谎!哈哈哈哈哈!”

  一言既出,人仰马翻!

  ***

  剩下来的千里路程,再没有人愿意陪驻京使一起胡闹。大部队静静跋涉六日,抵达目的地云梦山猎场。

  云梦山山势如蝌蚪,一寸霜皮厚,猎场南边连接一大片形同月牙的湖泊,山峻水阔,繁衍了数不清的鹿、麋、獐、狍、兔、豺、狼、虎、豹等野禽。云梦湖半绕着大营和围场,大营中心为行銮驻跸所在,外一圈又分划出内外两城,内城连帐布防侍卫扈驾,外城设臣属机构的帐幄,负责中转奏折、关照警跸。罗黛虽惯着男装示人,又借“雷震子”之名入朝拜官,却并不刻意遮掩女儿身。她进退从容,但不拘束;行止大方,但不做作,天成一种令人敬佩的气度,因此在龙国的男人堆里吃住平安衣行顺遂,未有不便。

  抵达之后,第一日,大部队原地休整,第二日,设筵招待,第三、第四日分别是观览景致以及勘探地形,到第五日才真正大开杀戒。

  猎场四方山风咆哮,旌旗猎猎,战马长嘶,千百武士个个摩拳擦掌。等到皇帝一声令下,鸣炮震山轰出飞禽走兽,他们立刻入林横冲直闯,将近末时决出了高潮:藩王带的部下多,捕杀了大量猎物,在营地堆成一座座血肉模糊的肉丘,各将军武功卓群,收获也很是可观。琉国驻京国信使领了一名扛刀助手,人力单薄,仅屠得一样猎物,但那是一头极珍罕的黑熊。可谓人人丰收,皆大欢喜。

  惜乎皇帝公务缠身,被奏章节略扯走了大半精力,一连数日吝展雄风,捱到乘船戏水的日子方才得闲。

  这一天无有什么重大计划,船工荡起双桨,木舟推开波浪,天际泛起黄青铜色的光亮。舟队或争标竞渡,或摇船在水上奏乐,一派恣意盎然,以至于佐雅泽渐渐在船头痴了神魂。水波荡荡悠悠,折射太阳的金辉交织罩在他面上,如同一只半透明的日神之面具。他望不分明水域的尽头,便自觉回到了七年前的瀚海,出海为那个男人卖命的第一个冬月。风骈霜胝,提襟短衣,买不起一件御寒大氅的十三岁少年,备人世之艰辛,极忠臣之冤酷,在甲板上冻得满身皮肉溃烂见骨。

  旋即他觉得,兴许他还是在熟悉的马背上颠簸吧?关外的土地是那样慷慨,畅怀纵容天雨和草莽,亦由着滚烫的鲜血撒欢,胸中不分敌我,所有葬身塞外的烈士都被允许刻下他们生命的绝唱。边疆的罡风是那样凶猛,从绝壁吹向荒滩,从战地前沿吹向后方,从青年的胸膛吹向老汉的白发,从活人的呼吸吹向死者的遗骨……

  登基数月,他已然疲累不堪,比身陷囹圄还不如。这般烈的悍的野性的生活猛然推近至他眼前,恍惚如同隔世,难辨哪一个才是过往——是边关的沙场点兵,金戈铁马?还是暹京的锦衣玉食,尔虞我诈?

  随手张弓往芦苇丛深处的野鸭射出一箭,佐雅泽忽见不远处有一艘木兰舟主在虚掷光阴。舟上的船工已经停止划桨,小舟顺波逐晃动,罗黛脸色发青伏在栏杆上,整个人软绵绵的,不大提得起精神。

  晕船?他眨眨眼,笑了一下。云梦水地的天光水色实在太美,簇拥着他还在梦游前尘,他不忍惊破,便将这个本该用来嘲讽她的微笑都放得无比轻缓。阳光化作金色琴弦,尘埃在其间旋转雀跃,湖水明亮犹似溢出火炉的熔化金属,远处的芦苇滩无风自动,水鸟不时被惊飞,年轻的皇帝的模样映在她眼底,第一次如此纯粹而不带戾气。

  早在身负重任离开哈萨图,踏上龙国版图之前,她早已全面研究过这个男人:他的画像,他的家庭,他的喜好,他的成长经历……她倒背如流。她挑战他、捉弄他、附和他、讨好他,绞尽脑汁斗智周旋。

  此时此刻,她凝视他那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触景动情,用琉文吟唱上古流传的英雄赞歌:“从高高的天穹降临了新的一代,圣洁的亚尔玛啊,请你恩宠这婴孩。籍他的诞生,黑铁时代就要终结,黄金时代重现人间,一如你的太阳神再度君临……”

  龙船经过罗黛的木兰舟时停留了一会儿,一个仆从下船凫水,捡回皇帝射死的野鸭子。佐雅泽挽弓居高立在船头与她对望,随即在她的歌声中徐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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