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八 与子同仇 3
“不碍事。”大理寺里有吃有喝，厢房清静又整洁，她便权当放假了，省得还要苦恼如何给琉主回信，好化解皇叔对她办事不力的失望，“对了，皇帝怎么样了？”
大理寺卿避而不谈，客客气气地送她回房安置。她歇不住，出门拦了个小吏打听皇帝的情况，结果小吏连声告饶：“雷大人，您可行行好饶了小的罢！这等犯僭越之诛的大事，小的哪儿敢饶舌？况且宫里头什么样，小的……不够格知情啊……”
一连逮了三个人，个个讳莫如深。
罗黛觉得古怪，皇帝受伤病重，瞒下来情有可原，倘若龙体康复，不该是天大的好事么？只要他如常地上朝露面，即可平息民议安定人心，又有什么不可说的？她当下拿了主意，贿赂遇到的第四个小吏一点银钱，命他抽空跑一趟琉国驻京办，请卢延卡为自己送几身换洗衣服来。
过两日卢延卡携衣物前来探监，掏出一封来自哈萨图的火漆密函转交于她。她趁左右不留意，用琉语问起皇帝近况。
“这个嘛……听说，其实，当然，必须，正在……”
“正在好转？”
“正在‘非’好转……”
“‘非’好转？”罗黛简直不能相信自个儿的耳朵，“抢救了这么长时间，结论就是他正在恶化？”
“我一探得情报，就写信通知了琉主。”他神秘地压低嗓音，“依我之见，这未必是坏事，我们静观其变就行。”
她苦笑道：“何以见得？我还要催促你哩！去，想法子疏通门路，替我把书房中锁着的玉英赤霞珠献给皇帝。”
他怔了：“帝姬殿下？”
——白珠垂露凝，赤珠滴血殷，玉英赤霞珠实是一白一红两枚丹药。只要伤患一息尚存，服玉英珠，生肌、续筋、接断骨；服赤霞珠，结炁、凝神、固元神；两者同服，伤愈毒除转危为安。炼丹的方法繁巧耗工，所费甚靡，堪称琉国的古今不传之秘：采云截山腰的黄庭土，取云截山顶的华池水，于冬末春初的时节安炉立鼎。偃月炉里白雪黄芽、金乌玉兔、木液金精，朱砂鼎里苍龟赤蛇、乾马坤牛、交梨火枣，底下焚烧鲸吞海水露出的珊瑚枝，火不能熄，水不能干。金木自然混融，水火自然升降，连烧七七四十天，炼得日精月华天魂地魄方算功成，药不求而自生。
能够炼成玉英赤霞珠者，世上仅只二人，一是琉国国师以利沙，一是霞国王储玄泉，均修习过神仙方术。凡夫俗子几经尝试，永远屡战屡败。他们俩比较忙，不一定有空年年炼丹，导致玉英赤霞珠的产量严重偏低，数年来哈萨图皇族统共只得着两对……琉主恩赐了哈萨图帝姬其中两颗，以便她防身保命，免死于沙场。
现下，她要把这样一等一的神丹妙药，拱手相让去救一个与他们不相干的人？
“卢延卡，你可知龙国的国君换得何人来做，往前一朝、往后一朝，我都无所谓？独他佐雅泽不能死！”她深深吸一口气，不忍断送了在皇帝那儿好不容易看见的一点子希望，“你当□□皇族中人皆在乎成康郡王的安危？琉主岂能坐视手中筹码沦为废棋！”
至于她自己……她根本不可能置妹妹的前途于不顾……□□的药石不灵，兴许她家的秘宝能成事，接下去的，全指望他个人的造化了……
好说歹说，卢延卡总算答应献宝。罗黛打发他事不宜迟快去办事，回屋拆开密函，没防备心中琉主千叮万嘱，居然要她暂缓接回雪玛的一应事宜——
原来琉主决意改革，力求合法化情/妇和私生子，结果议会之中阻力重重。与其让帝姬们回国受牵连，弗如留在暹京避风头。
众所周知，琉国在开国大帝殒命床笫的悲剧作用下，倡导一夫一妻制，王公贵族的婚姻全然出自政治责任的考量。加上琉国宗//教林立派系繁多，跨宗//教的结合往往受到严格的条件限制，上流社会的权贵遂以包/养情妇的方式弥补爱情方面的需要，竞相攀比外室的多寡，炫耀私生子的数目。然而情/妇和私生子的权益始终不被任何制度所保障，除开财务上的酬劳，无有名分地位，且被世人视作“毒/瘤”，在鄙夷与唾骂中度过见不到光明的一生。
而罗睺，作为琉国史上第一位公开包//养情/妇的君主，即将通过立/法，来为在深宫隐姓埋名十四载的爱人正名了！
罗黛展信读罢，心如刀绞。琉国曾经爆发大规模叛/乱，一时间竟有先后两任琉主死于叛/军之手，年幼的她痛失祖父双亲，这才带着一腔复/国复仇的热血，跃马提刀参军平/叛，亲手绞杀了反/贼头目，在城楼上带头喊出“天佑！雷霆万钧！”的口号，振奋了整个颓废的哈萨图！
如今琉主倒行逆施，会否激怒众神，酝酿出新的祸乱？
提笔欲传书劝谏，却千言万语理不出头绪，最后她长嗟一息，生生摁断了手心里那支笔。罗睺曾经承诺过，为着拉梅珠之死，“我有生之年治下的琉国，将再无国母”。他爱宠的那名情妇已经不年轻了，目盲且沉默，镇日里郁郁寡欢，谁见了她都觉着无端端地坏心情，纵是哈萨图帝姬这么一个性子明快的，也对这人喜欢不起来。他继位之初拨乱反正，深受万民爱戴，为什么忽然放着仁主明君不做，甘愿为一个乏善可陈的妇人误国？
莫非当真应了那句古人诗，“人生自是有情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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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琉国驻京国信使对琉主的决策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厢，大总管祁连亲自下到大理寺，恭请她入宫受赏——这便是意味着皇帝大好了。
化科殿内，佐雅泽端坐在御案后方，服黄文绫袍，束八宝玉带，正缓慢地合上手中的一册书。她行过见驾的大礼，偷眼目测他消瘦了不少，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神色中有难得的温和宁定在。
“朕嗓子还未痊愈，说话轻，你坐到近前来吧，不必拘礼。”
皇帝赐座案边，她谢恩上前，破天荒地与他距离只在咫尺之间。不期然扫到书册的封面，她一扫早前的低落，振作道：“《天地略》！皇帝你也爱看这本兵书？微臣平生最心爱的珍藏就是此书的琉文译本，还有一本《鬼神韬》，也是传世巨著！”
“你若喜欢，可以读一读龙文原版，便于透彻领悟其中精髓。”
“双语对照版的微臣也有哦，领悟得也差不多啦！”她心直口快，“不过您手头这本的纸张未免有点儿破旧泛黄，质量是不是不太过关？”
她拉着他大谈书中种种兵法奥义，却有所不知，《天地略》《鬼神韬》二书均为剑圣印南在军中传授于佐雅泽的，乃是列子门祖师亲笔撰写的呕心沥血之作，历经百年沧桑岁月，保存完善实属不易。
皇帝敷她衍几句，岔开话题道：“说到这个，朕对你贡上来的玉英赤霞珠很是好奇。”他向她的方向探出大半个身子，显出急切之态。
太医收到丹药之初，本想周全些，先进行拆解验毒，可眼瞅着皇帝病入膏肓，将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了，直接喂皇帝吃药，好险也确实救活了。皇帝醒来知道了首尾，很是意外琉国医药的发展程度，定要求知求解。
罗黛“啊”了一声，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解了一遍，他听后，确认两位琉国驻京国信使的说辞对的上，八成是真话，不禁大失所望：还道多讨些丹药留待以后不时之需呢，想不到原材料这么稀罕，等闲间炼不出来，只能想新辙了……
“如此说来，玉英赤霞珠当是人间至宝。朕夺人所爱，心中如何过意得去？功高莫过于救驾，何况你还两做功臣，更是可贵！”
“皇帝福泽深厚，微臣无功不受禄，受不起这份赏……唉，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她垂头丧气，“微臣就盼着雪玛健康平安，多的，也没了。”
“你不想接罗氏回家了？”他惊奇万分。
“人必须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天地之大德曰生，比起纫兰阁里无辜死去的人们，雪玛可以说是……非常幸运了吧？”
短短几日，这人怎地变卦了？她是认真的么？她可能这么高尚么？她对妹妹的私心，真的能让位给好生之德，以致违背出使时琉主的托付也在所不惜么？
沉吟片刻，皇帝字斟句酌地说道：“你既表了态，朕也不好强人所难。不如这样，你领一块特制的铝鱼符，朕准你每月凭借此物，入冷宫探望罗氏一回。”
罗黛清楚这是极大的破例，当即受赏：“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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